(一)
岁将暮,寒风积,雪云迷,校园里愈发沉寂,仿佛一个在乳白摇篮中安详入睡的婴孩儿。
大地万顷同缟,高楼千岩俱白,只有片片燕山雪花轻轻地飘,为一草一木戴上银白色睡帽。
庭前阶上,积雪盈尺,如履薄冰。
小家慢慢搀着团走进屋内,只见机房早已断电,照明和暖气也没开,只剩一台台黑屏电脑昂起大脑袋,好奇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家扶人坐下,立刻扒掉小团一身湿透的校服和内两层衣服。
见团子哆哆嗦嗦、嘴唇发青,又当即脱掉自己的羽绒外衣,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先坐着等一等,我打电话叫家里保姆来接咱们。”
小家的身子当然也不是铁打的。他脱了外套,置身干冷的屋里,也被冻得直跺脚。
“……谢谢。”
小团拢好衣服,低声道谢。
“你怎么回事,这么客气。”
小家挑挑眉,没料到密友突然来这么一句。
可团团双眸无光,麻木得吓人,家又不敢往深处刺激他,只好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团淡淡一笑:
“谢谢你一直护着我,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帮我擦屁股。”
你本不该理会我,不该被我拖后腿,也不该帮我打扫残局。
屋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是金,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小团扫望窗外。
只见雾蒙蒙的玻璃如障目一叶,阻绝视线。大雪倾覆,天地如坟茔,触目所及,甚不分明。
而小家注视窗边。
窗边是班级的“植物广角”,平常谁家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小植物,比如石竹、凌霄、紫藤萝,甚至猪笼草都可以搬来学校,全班同学一起帮忙浇水、施肥。
放寒假了,为防植株受冻,孩子们也把温室里的花草全带走了。如今只剩一个玻璃广口瓶,里面悠悠漂着一丛绿植。
那是小家带来的,一株无土栽培的吊兰。
它很耐寒。有幼嫩的根,锋芒毕露的叶。
(二)
滴答滴答、沙沙沙,时钟与雪花奏成一曲独特的交响乐。北风号怒天上来,更衬托人间之静。
家与团,面面相对,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与隔阂之感也徐徐氤氲开来。
终于,小家咳嗽几声,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过分沉闷的气氛:
“你……刚刚写的什么题?”
但此话一出,他就后悔了。
毕竟团团就是刚刚做题出了事,还提这茬儿,未免太揭人的伤疤了。
“生物。细胞分裂。”小团如实回答。
他扭过头,裹紧外套,安静躲在原主人残存的温度里。
可小家闻言,愣了一下。
关于“有丝分裂”的内容,他确实有所耳闻。
但印象里,遗传与分裂全是高中的生物知识,平常倒真没怎么了解过。
虽说朝阳中学的自习课比较多,初中看高中的知识也没什么奇怪,但这事放在小团身上,难免令人诧异。
小家低头扫一眼小团的卷子——果然,很多题没有见过。
真是不可思议。
家暗暗惊讶,随便捡出几个题:
“我问你,出现于有丝分裂的细胞中,纺锤形状的细胞器是——”
“纺锤体。”
“一个细胞里只会出现一个吗?”
“不,多精入卵时,可能会形成3、4个,或更多纺锤体,也就是多级纺锤体。”
小团平静解释,条分缕析。
他似乎被这道题成功转移了注意力,连空洞眼眸中也重新迸射出一丝光明。
这下轮到小家目瞪口呆了。因为最后一个问题来自生物卷上的课外资料,完全不要求掌握,可是小团居然对答如流。
“明年所有人都要选一门科目,参加竞赛了,你完全可以试一试生物竞赛。跟其他学科一样,省赛一等奖可以去国赛,国赛一等奖可以进国队,国队队员可以保送任何名校——”
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啊!
但家话音未落,却见同伴像树懒一样缓缓走下凳子,脚步沉重。
又见团从书包里掏出一份皱巴巴的成绩单,盯看好久,终于凄凉一笑,掉下泪来:
“学习好与坏,有那么重要吗?都是虚荣心作祟而已。”
“我,不想再争第一了。”
挨了一顿打,小团的脑袋依然灵光,但内心已变得相当“佛系”了。
可这佛系心理,只适合功成名退的老者,对于风华正茂、正值拼搏的少年人来说,却是致命的呀。
“虚荣?”小家猛一回头,语气也急迫起来,“你说的不错。我第一次去参加信息竞赛时,我对所有代码都了如指掌、我轻而易举获胜、我赢得所有人的夸奖,一开始,我确实很享受那种虚荣。但慢慢地,虚荣退出了我的世界,只剩一腔热爱。”
下一秒,小家单膝跪地,保证自己的视线与团子平行:
“再说,我们活在一个和平发展的大时代。报国,不需要策马开疆;学习,就是最好的奋斗。这本是一种担当的态度,而非追求虚荣啊。”
可小团轻笑,无限寂寥: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天才,我的前方永远永远有更优秀的人,我应该认清自己,摆正自己的位置,早点儿知天高、识地厚。”
“碌碌无为度过一生,你真的会甘心吗?我们种下希望,总要看到自己的梦想开花。”小家突然反诘道,“这世界上有天才,但哪有这么多天才?大多数人只是以勤补拙、掌握机遇,才最终鱼跃成龙!”
滔天的洪水,不该祈求方舟,而要自己疏解引流;温暖的火种,不该向虚无缥缈的天神乞求,而要用燧石一分一毫钻出来!
未来何去何从,一直在我们自己手中。
(三)
小团似乎有所触动。只听他梦呓般问道:
“那如果,我成功了……”
“最多五年!咱们可以在同一所大学见面。”
小家一抬手,意气风发。
仿佛他已笃定会与小团一起步入华清大学,一日看尽长安花。
河海生云,朔漠飞沙,风雪交加,终于达到鼎盛。飓风与暴雪,幻化一匹千里马,越过万重山崖。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小家面容郑重,走向窗边,道:“你看这株吊兰,是我的幸运草。遇到什么困难、什么艰苦,看看它,我总能很快调整心态。”
“吊兰?”
你把它丢进水里,它就生根发芽;你把它埋在土里,它就独株成林;你催折它,它就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自我治愈;你娇惯它,它就抓紧一切机会养精蓄锐,你粗忽它,它提高抗逆本能;你忘记它,它就自力更生,让你不得不重新审视它;你用栅栏围堵它,它就攒足气力,一举冲破牢笼。
就该像吊兰一样活着!小团默默补上最后一句。
无问险阻,芽儿永远向阳而生。
“我答应你,拼它一个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