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三里河河水暴涨。
丰达磷肥厂正在扩能改造,趁此机会,他们把大量的污水排放到三里河里。
三里河河面上,又飘起一些鱼来,村里人这次没有再到河里捞鱼。他们在村里的大路上,愤愤地指责,丰达磷肥厂黑了心肝,掩人耳目,趁涨河水的时候排放污水,导致河水决堤,损坏庄稼,冲坏农田,要闹到厂里要求赔偿。他们还指责,丰达磷肥厂放污水把河里的鱼闹死,家里的牛马不敢再拉到河里饮水。
对如何处理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造成三里河大量庄稼和农田损坏的事,三里河的村民在三里河村的乡村大路上纷纷议论着,最后呈现出几种不同的意见来。
以春林父亲杨老汉为首的一群老人支持杨老汉的意见。杨老汉说:“我们应该将村里的党员召集起来,一起到办事处反映这次污水情况,要求办事处出面,到丰达磷肥厂,帮助村民讨回应有的赔偿。我们党员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发挥党员的作用。”
以老酒为首的一群中年人持反对意见,他们更加赞同老酒的说法。老酒说:“办事处这几个废物,只会吃饭,不会办事。找他们反映情况,白费精神,不起作用。平时,找他们办事处办点屁大的事,你就成了他儿子,他是你爹,这不行,那不行,上面有政策,得按政策办,违法乱纪的事不能办,一句话推得干干净净。同样一件事,凭什么,你去办就行,我去办就政策不允许。我想以及找办事处,不如直接去找丰达磷肥厂,还有点作用。”
以宋书文为首的一伙人更倾向宋书文的观点。宋书文说:“找谁都不起作用,现在的人,只会扯躲躲,嘴上答应着好好,各种承诺满天飞,到最后,几个月兑现不了,再拖到猴年马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干脆点,去把他们拉化肥的车堵上几天,不怕他们不解决。”
事态越演越烈,第三天早上,三里河半村人自发组织起来,他们来到丰达磷肥厂,将丰达磷肥厂厂区围墙推到,堵住所有进出车辆。前来丰达磷肥厂拉化肥的车辆排成几公里的长龙。八九十个三里河的村民围堵在丰达磷肥厂大门口。丰达磷肥厂大门口,人群杂乱,人声沸沸扬扬,有人在气愤地指责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毁坏了庄稼,闹死河里的鱼,牛马再不敢赶到河里,往后没有地方放牧;有人高声喧闹,要让丰达磷肥厂赔偿损失。
事态严重,丰达磷肥厂不敢耽搁,他们将整个污水事件的经过和发展态势报告到县里。县里相关领导会同镇上领导班子当天下午来到三里河办事处,做出以下部署:
一,要求办事处务必当天将所有围堵的村民全部规劝回家,若有不听规劝者,将按照扰乱社会治安惩罚,胆敢有聚众闹事,带头起哄,该抓的抓,极不姑息。
二,办事处要做好群众的宣传安穏工作,对于此次污水事件,相关部门要对伤害情况进一步调查取证,确实有农户的庄稼、农田因污水事件损坏的,丰达磷肥厂要造册登记,给予相应赔偿。
三,丰达磷肥厂不得在庄稼灌溉成长期间排放污水,只有在秋冬季节庄稼收割完毕,污水经过严格处理后,达到排放标准,可以允许排放。
四,办事处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极不允许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极不允许搞地方主义,搞个人主义。
县里相关领导和镇领导班子离开三里河后,三里河办事处主任和书 记双双来到丰达磷肥厂大门口。
办事处书 记挨个挨个的地对每一名参与的村民说:“你们先回家去,你们在这儿堵着人家的大门,影响人家的生产是违法的,我们已经将你们要反映的情况如实反映到镇上,今天县里领导做了指示,丰达磷肥厂会给你们相应的赔偿,你们围堵在这儿,无济于事,只能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
办事处主任站在人群中大声吆喝道:“都回去啦,丰达磷肥厂放污水的事,该反映的我们都反映了,人家厂里已经答应赔偿。如果你们再不回去,还要继续围堵在这儿,办事处有的是办法收拾你们。以后谁家起房盖屋,批个地基,娃娃读书,包括要到信用社借钱贷款,打个证明,我们一概不给办理。”
办事处主任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散开,各自灰溜溜地走了。
此次污水事件在三里河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有人在指责冶炼厂和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有人在惋惜,在抱怨,青山绿水的村庄,到处污水横流,从此再不能到河里洗菜,洗衣服,也有少数人无动于衷,幸灾乐祸,大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地叫嚣。
村里三贵家的田分在三里河村西边的水库下方,离村有两公里多远。看着别人家的田地就在村子附近,出门就可以干活,这让三贵很恼火。
看到村里大多数人家极不情愿,无可奈何地把三里河的河水引入到田地里浇灌庄稼时,三贵乐开怀,他家从来不用三里河的河水灌溉庄稼。
三贵长期的失落得到了平复。三贵乐滋滋地在村里的大路上夸耀:“我家的田水,放的是水库里的水,干净无污染。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山不转,路转,这回该转到我三贵啰。不管咋样,我家放的是水库里的水,旱涝保收,又无污染。”
因为调查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的污染程度,宜家近带着一个女科员顺着丰达磷肥厂排放污水的出口顺流而下,沿着三里河河道走了几里路,就来到秀芹家。
刚好是吃晚饭的时候,宜家近相留女科员到家里吃饭。秀芹热情洋溢,忙里忙外,杀了一只鸡,把陈年的火腿煮了一大锅。女科员激动地说:“好大姐,你太好了,你真有本事,又养鸡又养猪的。”
秀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甜甜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加菜给女科员。这个时候,如果女科员要她的几只鸡,秀芹也会毫不犹豫,满心欢笑相送。
饭吃好,也是日薄西山,坐了一会儿,宜家近和女科员要走。秀芹想跟他们去。宜家近让她在家照管猪鸡,再说晚上还要加班,要把白天在河里取到的样品拿回厂里化验。
“哦!不要去算了。”
“到底是,要比我年轻呢。”
秀芹脸一沉,满脸委屈,她转身进了厨房。
女科员脸白一阵,红一阵,脸上火烧火燎的难受。
宜家近气愤、无言,羞愧难当,他想转回身,和秀芹理论一下,甚至想扇她两个耳光。
女科员拦住了他,女科员婉转地说:“大姐在家,一个人也不容易,天天在田里苦,苦累了,别跟她见怪。”
宜家近和女科员走后,秀芹舀了一盆清水泼在大门外,骂了一句:“不要脸!”
秀芹走进厨房,提出一桶猪食,穿过院子,来到猪圈。刚打开猪圈门,一头白猪就来抢食吃,秀芹一声大骂:“烂肠瘟。”大白猪毫不顾忌,把猪嘴伸进猪食桶。
秀芹气愤不过,抬腿就是一脚猛踹。
大白猪受惊吓,夺门而出,把秀芹掀翻在地。秀芹爬起来,转回屋子,从柴垛里抽出一根干柴,冲出院子,把猪赶得满大路跑。
秀芹把猪赶回猪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急匆匆地赶往丰达磷肥厂。
秀芹来到宜家近宿舍,宜家近还没回来,秀芹便在宜家近宿舍的房前屋后到处查看,当她满脸的不快,满脸的狐疑从宜家近宿舍后面转回来时,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在冷冷地看着她。
“你来干什么?”宜家近冷冷地问。秀芹理直气壮,大声说:“我来看看。”
“你想来看什么?”宜家近问。秀芹无言。
宜家近打开宿舍门,两人走进宿舍。宜家近语气生硬地责备道:“一天疑神疑鬼,无聊。”
“喔哟!我无聊,”秀芹顶撞道。
“你到房子后面看什么,看鬼?”宜家近加重语气,眼神中充满怒色。秀芹又无言。
“以后再像这样,疑神疑鬼,小心我收拾你。你今天下午讲的那些话,等以后再跟你算账。”宜家近气愤地说着,拎着一把空水壶走出宿舍。
杨家二嫂在家闲呆了几天,她实在呆不住家里,便有意无意地往办事处跑。她热切地关注着,修铁路的所有信息。
曲镇长的话无余是她的救星和希望。看到办事处大门口的宣传栏上什么都没有贴着,杨家二嫂不由自叹:“这块烂果园,原想种上些果树,指望它生计,没想它挂果一年比一年少了,还一年比一年小了,吃着还涩得很。”
春林吃过晚饭,正往办事处游逛。
“杨二嫂,在看什么呢?”
“没看啥,你说这铁路何时才修到我们这儿?”杨家二嫂掩饰着心思,淡淡而言,装得跟无事人一样。
“听说铁路不从三里河过了。”
“什么?你说什么?”
杨家二嫂的脸色由红润变得煞白。她冲着春林说:“你简直是开国际玩笑,国家的计策,是你说不修就不修的。”
杨家二嫂话还没说完,脸色已由煞白变成灰暗,中午涂抹上的胭脂水粉,随着脸皮的骤然萎缩,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水份,就像落秋的苹果,孤零零地挂在枝头,最后被深深地埋在土壤里。
春林有些不耐烦地说:“铁路压根就不从我们三里河过,神不知鬼不觉的,绕道从三里河西边的甸中村修。”
杨家二嫂听明白了,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三里河。三里河河里的污水血红血红的,一直流向远方。远远望去,三里河如同一条红色的丝带,在装点和捆绑着三里河的村庄,像是要把三里河的村庄邮寄到远方。
宜家近拎着开水回来,秀芹已离开了丰达磷肥厂。
宜家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拾起一把椅子坐到宿舍门外面的苹果树下。
铁路不在从三里河过,春林暗暗庆幸,他很得意地和双琴说:“试试看,这些人,钻头觅逢、掐七算八,到头来,白忙一场,铁路不从我们这儿过啦,要从甸中村过。那些白天黑夜抢着到处开荒种地,到处栽树,想着修铁路占地赔偿的人,这回活该白瞎忙。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
双琴不以为然,正声道:“你是懒,给自己找借口。荒山上种几棵树,即便不被修铁路的占用,我家去栽几棵树,占着地,以后土地就是自己的了,太平盛世,土地只会越来越值钱。”
春林说:“家里的田,还种不过来,多要些土地做哪样。”
双琴没再理会春林,一个人在厨房里料理起家务。春林抱着儿子小波在院子里逗着玩。他把儿子小波一遍遍地抛举过头顶,口里不断地重复轻声哼道:“你会算来,我会算,最后还是一个穷光蛋。”被春林抛举起的孩子,哈哈地笑着。
在通往三里河的乡村公路上,秀芹快步流星地走着,她窝着一肚子的怨气。秀芹来到村子口时,天已微微放黑,有几个村妇在路口闲聊。
“又去哪儿风流回来了?”
一个和秀芹岁数不相上下的女人打趣道,其余几个女人扭头看着秀芹。秀芹不着边地恶声回击道:“我有你们消遣呢!”几个女人没和秀芹计较,继而又谈起先前的话题。
杨家二嫂呆呆地站在大路旁,她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的山野,感到心焦力悴,生活的重担再次向她袭来。才几天的时间,她就为农药化肥,杨家银的学费花了好几百块钱。在她不远处的三里河河里,河水血红血红的,有一股刺鼻的臭味,河里再没鱼漂浮起来。
随着天色暗沉下来,河里的红色渐渐消失。
“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走!到我家去玩。”秀芹在昏暗中发现了杨家二嫂。
“不去了。”杨家二嫂无力答道。
“到我家,我有话跟你说,走!”秀芹像在发布命令。杨家二嫂只好跟着秀芹进了秀芹家。刚坐定,秀芹迫不及待,毫无遮掩地说:“磷肥厂有一个离过婚的工人,带着一个娃娃……”
“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想带着家银平平静静地过,我不想找。”杨家二嫂一口拒绝。
“哦哟哟,人家是正式工人,一个月千把块钱的工资。”秀芹不悦,也不理解。
杨家二嫂看秀芹不高兴,缓和一下语气说:“你的好意我领了,等两年再说。”
秀芹咂咂嘴,说:“过了这座山,就没这座庙,别样不看,看在人家一个月千把块钱的工资。”
杨家二嫂淡淡地笑笑,说:“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秀芹还是一副不理解的神情。
“一个女人家没一个男人怎么行,当凭田里的重活,我们女人家就干不了。”
秀芹在极力开导,杨家二嫂想离开,她找了一个借口说:“我去找找娃娃,改天又来玩。
在村子的巷道里,杨家银正和几个村里的孩子在玩捉迷藏。当他们玩够,想结束游戏时,就会故意躲到某一户人家藏起来,让在外面找的人,一整晚找不到。
找人的人找了几个地方,没找到躲的人,也就知道他们要找的人肯定是躲到别人家去,于是他们各回各的家,整个捉迷藏的游戏结束。
这一晚,杨家银和几个小伙伴玩得很开心,谁也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杨家银想让自己藏得更加隐秘,好让大伙找不到他。他很吃力地爬进一间草楼(朵梅曾经爬进去的那间草楼),钻进草垛里,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到在外面找他的人,声音时远时近,杨家银在窃喜自己藏得很隐秘,玩伴们找不到自己。
又过十几分钟,草楼外面静悄悄的,杨家银害怕了,他移开草垛,想爬出草楼。就在这一瞬间,一口漆黑的棺材豁然眼前,杨家银连滚带爬,从草楼的窗户口掉下来。前来寻找杨家银的小伙伴发现杨家银昏迷不醒,叫了几声,毫无反应。他们撒腿奔向杨家二嫂家。在路上,他们遇到杨家二嫂。
“孃孃!杨家银从草楼上掉下来,我们叫不醒他。”
“在哪儿?”
“从公房的草楼上掉下来。”
“家银!家银!背时儿子,你咋啦?”
“孃孃,你赶紧挨他背回去。”
在月光融融的夜晚,一阵嘈杂声过后,杨家二嫂吃力地背着杨家银走在三里河的大路上。她的心紧紧地揪揉在一起,她想放声大哭一次。杨家二嫂没有哭出来,她克制着自己的泪水,紧紧地搂着背脊上的儿子。
月光照着三里河的田野,照着三里河的村庄。月光下,在三里河的大路上,杨家二嫂孤独的身影在缓缓地穿梭着,如同一束遗失已久的月光。
三里河河里,血红血红的污水,一直向远处流着。河岸上的芦苇丛里,水鸟不再像往日一样唧唧咕咕叫唤,竹林里,夜鸟不再唧唧啾啾低鸣。河岸边的草地上,已看不到鸭子的足迹,河里看不到月亮的影子,看不到柳树的倒影。
“棺材!棺材!妈妈!棺材……”
从杨家二嫂背上醒来的杨家银叫唤了两声,又昏昏地睡在她的背上。
杨家二嫂再也没能忍住泪水,任由眼泪一路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