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致命拜访
书名:江湖如昨之紫色蝶翼 作者:顾咸 本章字数:10138字 发布时间:2021-01-13

醉了。

温故知新醉了。

本来没有多大多圆的肚子突然也挺得像怀胎十月的孕妇,而且还在微微颤抖,脖子里不停地响着闷嗝,随时都可能翻身狂呕。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但今夜实在太尽兴。

华楼枯醉了。

他这个备受瞩目的世家后起之秀,连烂醉也不会狼狈如泥,依旧是显得那么温文尔雅又不失傲气。

他放下酒杯就赶紧拿起了自己的佩剑。

跟随他多年的宝剑并没有像楚杀的无鞘快剑一样经常沾满鲜血。

华家的剑是不需要血雨腥风来磨砺洗礼的。

华家世世代代都是追求和平。

华家的子弟行走江湖,是为了博得最高尚的荣耀、最真诚的尊重,而不是争勇斗狠惹人防备畏惧的戾气。

桌上还剩了半坛酒,他正好可以用来洗洗剑锋,将刺入楚杀血肉带出的一点戾气洗净。

冰冷辛辣的酒水冲过之后,剑锋闪着恍然大悟的光,仿佛这柄宝剑终于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的地位早已是绝对无法替代的神圣。

剑也醉了。

醉了的剑和醉了的人都露出了非常真实的一面。

人在醉了时露出的真实多数情况下只会增添生命的茫然。

剑在醉了时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而宁静,不仅明白了自己的地位,闪射的光芒也能照亮主人醉眼里浑浑噩噩的前途。

牛大娘呢。

照样是醉得厉害。

她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

面带酡红的她竟是百媚横生,往常在床上睡觉时总会翻来覆去鼾声如雷,这次却也变得呼吸轻柔,幽幽似夜晚悄绽的兰花。

鬓边原本散乱的几绺发丝被汗水湿透,等汗水细细地淌下脸颊后,那些发丝也就抹顺了,这使她更增了一分迷人的风情。

看来她的情窦也终于在浓厚酒意的催动下迷 离羞涩地初开了。

月光洒在青石板大街上就像是黯淡的水银,而在屋瓦上的月光却如黄金般灿烂。

谁也不会明白这种分别是怎么形成的。

华楼枯迷迷糊糊地持续着自己烂醉中的一点认真。

他的宝剑不再骄傲地刺向夜空,而是有些颓废地落往地面。

地上水银般的月光突然变红。

瓦上黄金般的月光也突然变红。

是什么染红了月光?

华楼枯敏感地吸了吸鼻子,沉重的酒意似乎减退大半。

他嗅到有血气。

对面的一排瓦沟里在流着血水。

而他垂直的剑锋触及的地面也已红得刺眼。

是血染红了月光。

他慌忙要抬手举剑,剑锋又被某个东西挡住了。

他警觉地望过去,背脊立刻发寒。

尸体。

不是一具尸体。

是三四具尸体叠成一堆挡住了剑锋。

现在他的酒意终于非醒不可。

他迷 离的眼睛又锐利地亮了起来。

他先扫视两旁高高的屋檐,然后慢慢直视向这条死寂的长街。

几乎每家屋顶上都趴着尸体,血水横流,血珠连串地从檐角滴答落下。

而长街前后更横七竖八地满是尸体。

甚至有的尸体直接躺在他们聚会的席桌下,可他们偏偏毫不觉察。

长街灿如星河的灯光也已都熄了。

月光却依然那么亮,仿佛还在越来越亮,故意要将尸体清清楚楚地展览给华楼枯看。

突然一个矮小干瘪的人从街口缓步走过来。

那个人手里垂着鲜血淋漓的剑,嘴里数着一具具尸体,走到距离华楼枯只有七八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他用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说:“一百三十七人,长居在这条街上的五十五人及今晚来逛夜市的七十一人及暂时住宿于此的十一人,一个不少,都被我模仿你的剑法杀掉了。”

他直直地举着剑,剑上淋漓的鲜血似永远都滴不尽洗不净:“我曾在青州道上见识过你的剑法,当时你和青州第一剑客崔忌相斗甚酣,二十回合后才见高低。我这人过目不忘,当时你出的每招每式,我都牢记下来,暗地里细致研究,终于明白你的剑法是怎么造成一种锯齿状伤痕。”

他说得极慢,却极清楚,这么多句话,这么多个字,字字句句都是掷地有声,又极连贯,绝不给别人插嘴的任何机会。

华楼枯忍不住低头看着面前的一具尸体,上面果然有一条锯齿状的伤痕,与铁锯拉出来的痕迹相似,但也存在明显的区别。

看了良久,华楼枯仿佛终于看懂,深沉地叹道:“我的剑法真的会造成这种伤痕?”

那个人道:“你不妨现在就试一试。”

这句话没说完,剑光闪过他的眼前,华楼枯已出剑试了。

他胸口立刻浮现了一道浅浅的伤痕,锯齿状的奇特伤痕。

他从头到尾地细致抚摸着这道新鲜的伤痕,就像得到了一件宝贵的礼物,眼睛发着兴奋的光,嘴角勾出满意的微笑。

华楼枯道:“看来的确如此。”

那个人道:“其实这已经在江湖上不是秘密,你毕竟是不世出的绝顶剑客,每次与人交手后,别人都会对你出剑留下的伤痕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对你的剑法津津乐道,恐怕只有你是现在才知道你的剑法会造成那样的伤痕。”

华楼枯道:“你模仿我的剑法,杀了这么多人,就为了嫁祸给我?”

那个人道:“我辛辛苦苦的模仿,是先收了别人的钱。”

华楼枯目中闪动着怒火:“别人?”

那个人笑道:“这不能告诉你,我也得有诚信。”

华楼枯道:“我仗剑走江湖十多年,与人交手上百次,可我从未杀过一个人。”

那个人道:“否则整个华家也不会以你为荣,天长老也不会那么欣赏你。”

华楼枯冷声道:“今天我却应该破例,一百三十七人死在我面前,我不能无动于衷。”

那个人道:“你必须无动于衷,因为你把我杀了,你就要永远被冤枉。”

华楼枯握住剑柄的手太用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暴绽。

那个人道:“你一点也不傻。”

华楼枯道:“我一点也不傻,现在我认出你是谁了。”

那个人道:“说说看。”

华楼枯道:“你是陶池,是华山派早已被逐出山门的逆徒。”

那个人笑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被逐出山门?”

华楼枯道:“当初在泰山英雄大会上,华山掌门说得很清楚,你私自偷学了华山派只有预选为继任掌门人后才能具体修习的剑法秘技。”

陶池道:“那是说来哄人的,真正的原因是,掌门发现我竟然学会了好几个剑派的绝招,而且有几招是那些剑派的不传之秘,这可是武林最大的禁忌,我若在外稍微展露一下,华山派立时就有被群派讨伐的危险。”

华楼枯不觉悚然。

陶池笑道:“我这人学艺不精,但过目不忘,粗浅地模仿还是做得到的,虽说不可能和正品相比,要嫁祸于人是非常容易。”

华楼枯恨恨道:“所以你确实是江湖败类。”

陶池道:“这些年我的经验说明,做败类比做你这种清高侠士过瘾多了。”

华楼枯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怒,却又实在顾忌他之前说过的话,杀了他,自己就要永远背负冤枉。

陶池道:“其实我来是为了给你两条路走。”

华楼枯瞪着他。

陶池道:“一条路是你给我搭把手,将温故知新和牛大娘带到某个地方去见某个人。”

华楼枯道:“那个人就是你所说的别人?”

陶池点头。

华楼枯道:“另一条路呢?”

陶池道:“我立刻走人。”

华楼枯道:“我不能杀了你,难道不能先抓住你?”

陶池摇头:“你知道吗,今晚我说的很多话都是废话,都是本不必说的,比如我向你申明你杀了我之后会处于怎样的绝境。”

华楼枯道:“可你已说了。”

陶池道:“若不是掌控了局面,我也不想说废话的。”

华楼枯冷笑。

陶池道:“今晚我杀的第一个人是碧玉斋给这桌筵席送酒的伙计,你应该知道我有什么目的了。”

华楼枯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陶池笑道:“我在酒里下了毒,这种毒不会让人死,却会让人精神失常,不过不是在喝醉时发作,而是在酒意快消尽时,按照今晚的情况来看,再过半个时辰你们就要陆续疯掉了。”

华楼枯不敢不相信他说的话。

他毕竟是个已杀了一百三十七人的败类。

能杀那么多人的人,一定也能下毒,却不一定愿意说谎。

因为他完全没必要说任何谎了。

他阴沉着脸,缓缓补充道:“毒性自解是在一天之后,那时候我会设计让许多武林中人来这条街观看你们的好戏,酒喝多了,发酒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武林中人大部分在这方面都很有经验。”

华楼枯怒道:“你怎地这样险恶?”

陶池故作无奈道:“我也想知道我怎地这样险恶?或许老天爷非要安排几个我这种人在世上做你们的冤家对头,衬托你们的正义伟大。”

华楼枯突然转身,走到温故知新旁边,伸手扶住了他的一只手。

陶池很满意,也走到牛大娘旁边:“男女授受不亲,你是世家后人,在乎名声,我深表理解,这个牛一样的女人就由我代劳了。”

华楼枯冷冷道:“我只想看那别人到底是谁。”

陶池悠悠道:“你绝不会失望的,街口停着一辆马车,所以不必怕费事。”

到了街口,上了马车,仍烂醉熟睡的温故知新和牛大娘被分别倚在车后座的左右角落。

陶池又拿出一个荷包,解开袋口的绳结,从中捏了三粒丸药,两粒分别喂入温故知新和牛大娘嘴里,轻轻拍击其脖颈帮助丸药下腹。

然后他才把剩余的那一粒丸药递给华楼枯:“你最好坐在他们中间,挨紧些,减少路上颠簸引起的震颤,因为吃了这解药,若动得剧烈是毫无效果的,等马车到地点时,你们体内的毒性也就该消解完了。”

华楼枯默默地一切按着他的话做,一只手也始终紧握剑柄,一双目光如剑锋直刺在他脸上绝不转移半寸。

这位突然变得冷酷的世家后起之秀已暗自下决心,只要自己这次有命在,就一定找机会为江湖除此败类。

但他眼里的杀机毕露却没有让陶池胆战。

对陶池而言,引起别人的仇恨仿佛是天底下最值得享受的快事。

XXX

船舱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魏风然和叶笑痴及何羽被人带了进来。

这个房间很大,一半有灯光辉煌,一半用围屏相隔而深邃地黑着。

里面有个声音缓缓道:“把蜈蚣风筝取下来没有?”

这个声音不像在说话,倒像在唱草原牧歌,让人能听出些苍劲的韵律,又感觉非常的压抑沉重。

带魏风然三人进来的人立刻恭声道:“已取下来。”

那个声音道:“温大总管可信守了诺言?”

那人道:“消息写在纸卡上,一共写了五张纸卡,一张纸卡塞蜈蚣风筝的一节肚子。”

那个声音道:“纸卡呢?”

那人道:“在奴才手里。”

那个声音道:“交给魏公子看看。”

那人走到魏风然跟前,恭敬地举着双手,手里放着五张圆形纸卡。

魏风然拿起一张看看:“是个人名?”

那个声音道:“你把人名念来我听听。”

他无论说什么,无论对谁说,声调的高低起伏、语句的起承转合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变,却时时刻刻充满了命令的威严。

连平常冷傲惯了的魏风然也瞬间被他的威严慑服,也像之前那下人般恭声应道:“齐福。”

那个声音道:“我曾是飞云堡的二当家,被云满天赶出来已达十七年,据说这十七年内他因为尚且搜寻不到我的踪迹而日益疑心重重,陆续把手底下重要的职位换了几批人,唯独留下齐福这老头子始终是稳居原职,足见他对其有多么信任。”

魏风然郑重道:“这纸卡上还写了职位,齐福,专门给飞云堡管理一年到头的入账开销。”

那个声音道:“其他四张纸卡你不必念了,除了齐福是飞云堡的奴才外,其他人都只是定期负责安全地将各种货物运送入堡。”

魏风然道:“明白了。”

那个声音道:“那些人的家人不会住在堡内几乎与世隔绝,只要明天齐福肯露面,你们能搞定他,那些人也就不在话下。”

魏风然道:“万一齐福向云满天告密呢?”

那个声音不立刻答复他,而是冷冷唤道:“何羽。”

魏风然怔住。

何羽也怔住。

那个声音道:“你来了,就不该装聋作哑”

何羽讷讷应道:“你知道我?”

那个声音道:“我知道你,齐福也知道你。”

魏风然动容,忍不住道:“齐福和他有关系?”

何羽急道:“我从不知道齐福这个人。”

那个声音道:“你当然不知道,三十一年前,你还是个刚出母腹不久的婴童。”

何羽惊骇:“三十一年前?”

那个声音道:“当时朝廷正发生了一件牵连极广的权臣逆党案,你父亲是那权臣的心腹,是案子里少数漏网的鱼之一。”

何羽道:“然后怎么样?”

那个声音道:“云满天是沈氏集团的人,而那次令你父亲的主子东窗事发,传言就是沈氏在搞鬼,所以你父亲暗中纠集主子的残余势力,准备先打下飞云堡,结果消息又走漏,先被云满天的探子知道了。”

何羽捏紧拳头,已愤怒得浑身颤抖:“原来这才是真相。”

那个声音道:“那探子是谁你可猜出来了?”

魏风然抢先惊道:“是齐福?”

那个声音道:“齐福有愧于何家,明天不得不来。”

何羽咬牙恨道:“来了的话,我一定加倍偿还他。”

那个声音道:“不过还有另一层真相,非常悲哀的真相,我不能继续多嘴,最好是由他自己告诉你,然后我劝你忍住先别动手,别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何羽冷哼。

他现在激动地只希望明天立刻来临。

那个声音缓缓道:“好了,这里有的是椅子,你们坐下等着,很快会来第二批贵宾。”

精雕细刻的围屏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仿佛从未有任何声音响起过。

黑暗仍是那么神秘,仿佛凝滞了时间。

魏风然与何羽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绪有点惆怅,仿佛刚才是做了场浑浑噩噩的梦。

叶笑痴也忍不住在心底疑惑:那个声音是否真的存在?

XXX

夜晚的急风在交错纵横的大街小巷里刮着,声音听来就像凄凉幽怨的鬼哭;在辽阔无垠的郊野刮着,声音听来又像残酷贪婪的狼嚎。

但让楚杀更受不了的,还是星光黯淡、月色迷离。

风无羽说得一点也不错,楚杀怕黑。

他伤害过很多人,杀死过很多人,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绝对的问心无愧。

他伤人杀人,只因为父亲没有留给他财富与名望,却留下了数不清的仇敌和抹不掉的家族污点。

他如果不让天底下人知道自己是多么冷血无情,多么暴戾嗜杀,那些仇敌就要先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需要伪装,需要解脱,需要自欺欺人的宁静。

这一切只有不断地看见鲜血、看见别人倒在自己剑下才可以勉强获得。

现在他走出去,走在江湖上,还不怕他的人已经极少了,他已经坚信那些仇敌也早就对他今天的名声有所风闻而不敢妄动。

可他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山庄,无穷尽的寂寞化作黑暗压迫着他冷冰冰的心,他终于明白杀戮是多么悲哀可怕的事。

因为杀戮并不会让受害人彻底从世界上消失,受害人依旧用另一种形态存在,存在于某些人的内心深处,长久地折磨报复。

不管杀人的理由多么正当,杀的终归是人,不是牛羊猪狗,没有人在杀人以后内心不产生丝毫的恐惧与愧疚,楚杀的内心还产生了无限的悲哀与痛苦。

有人非常肯定地说世界上有那种生下来就无法理解任何情感的人,有那种彻底无情无义的人,有那种冷酷如蚂蟥的人,那种人遇见你,只会想千方百计地吸尽你的血。

云亦萧从不相信这说法。

他相信坚执这说法的人是懒得深入去了解别人而已,或不管怎么努力都进不了别人内心深处罢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别人进不了的隐秘之处,那里就放着他们在表面上毫无情感的根本原因。

野外的青草很茂盛,就像人杂乱的头绪。

一盘高悬在空的冷月静悄悄地洒下清辉。

青草间,清辉里,可以明显看出楚杀的脸已因重伤臂膀的剧痛而扭曲发白,连嘴唇都乌了。

他脸上布满了细汗,似是刚从冰水里冻过。

云亦萧实在不忍心了,停步关切地问:“你还没有用你祖传的金疮灵药处理伤口?”

楚杀冷漠道:“你真多事。”

云亦萧道:“这么深的伤口,血淋淋的,你至少先把血止住。”

楚杀仍是很冷漠:“用不着。”

云亦萧急了:“任血这么流着,半个时辰不到你就会虚脱晕厥了,甚至有生命危险。”

楚杀抬起那只血淋淋的臂膀,冷眼看着,眼神里竟逐渐燃起了疯狂的喜悦。

云亦萧顿觉悚然。

楚杀这个人无论看见谁的血都会万分痴迷,他确实像极了嗜血的蚂蟥。

可云亦萧绝不会就此认定他是彻底的没有感情。

人的感情中,其实痴迷并不罕有,只是每个人痴迷的东西不同而已。

风无羽痴迷诗画,华楼枯痴迷名誉,温故知新痴迷财富,牛大娘痴迷武功。

楚杀痴迷鲜血,这样对比起来,云亦萧又觉得好受了些,仿佛楚杀突然没那么异常可怕了。

楚杀喜悦地笑道:“你或许不信,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伤到自己,第一次自己让自己流血。”

云亦萧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摇头叹息。

楚杀道:“我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让自己流血比让别人流血更过瘾,这种感觉你不会懂,永远不会,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杀戮。”

云亦萧毫不掩饰地向他流露出同情之色:“我不能像你一样,这辈子都活在死亡的空寂与鲜血的烈火里。”

楚杀仰天大笑,眼角笑出了朦朦胧胧的泪花,声音的喜悦却已变得悲凉:“但你总该明白,流血是可以让自己的身心暂时麻木的,血有流尽的时候,今晚我就这么死了又何妨?有谁在乎过我,我也从不在乎别人,所以你现在闭嘴吧。”

云亦萧闭嘴,继续在前走。

淡蓝的夜晚,愈加空虚而沉寂。

茂密的草丛中出现了一条白石甬路。

路尽头,是一段青石阶梯,蜿蜒上一座小山坡。

坡顶一个废弃已久的破败财神庙。

人和人的关系,本就像人和财神爷的关系。

求人不灵则淡了交情,求神不灵则断了香火。

他们走进财神庙。

这个财神庙不再吸引善男信女之后,就成了小老鼠小兔子兄弟俩安稳度日的家。

这些年兄弟俩在风无羽那里赚来了不少钱,可兄弟俩就是不习惯离开这个家的日子,不管那种日子多么繁华奢侈。

兄弟俩更习惯于拿着大把钱去繁华的地方奢侈一番,困倦了还是回这个家什么也不顾地睡大觉。

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

但今晚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比云亦萧楚杀还要先来一步的不速之客。

一个满脸无辜的大和尚。

云亦萧楚杀踏进庙门的时候,他正穿着七条衣,庄严肃穆地手握剃刀,给虔诚跪地双手合礼微微垂首的兄弟俩剃度。

一个大和尚居然在财神庙里给人剃度,这恐怕真可以算是一件人间奇闻了。

但云亦萧立刻认出了这个大和尚,冲上去叫道:“无辜大师,你怎么也到了关东?”

无辜大师总带着一脸无辜悲天悯人地四处云游,突然游历至关东也并不值得奇怪。

而在今夜此地此时突然看见他,云亦萧实在难免要大感惊诧。

无辜大师正缓推刀刃,剃掉了小老鼠头上最后一绺烦恼丝,旁边的小兔子早已光着头低诵佛号。

大师将剃刀在宽大轻盈的袍袖上擦了擦,收入袖内,也低诵佛号道:“正好老衲途经此地,长夜寒冷,饥渴身乏,忽见这破败的财神庙里闪着灯火,想到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老衲便前来化缘,求得一水一饭以慰饥肠渴喉,不料两位施主已厌倦俗尘,虔心出家,老衲又受缘行戒,领他们皈依我佛。”

云亦萧合十作礼道:“恭喜大师圆了一场功德。”

无辜大师垂眉低目,缓缓道:“也恭喜檀越列入天长老的当今十大剑客之选。”

楚杀在愈渐虚弱中不禁冷哼。

无辜大师立刻转向他,语态也那么安详平和:“楚庄主臂膊重伤,怎么就任其流血不止?”

楚杀用力咬着牙,不知是在压制愤怒,还是在强撑伤势。

突然眼前一暗,竟是无辜大师冷不防地贴近身来,宽袖翻飞,伸手握住楚杀的那只伤臂,热流似的真气灌涌而上,立刻封住了伤口周遭的要穴,手掌再往上如晚潮抚岸般轻柔地推过伤口周遭的肌肉。

突然又眼前一亮,无辜大师已撤身回到原地,仿佛从来都纹风未动。

楚杀看着自己的那只手臂,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一暗一亮间,无辜大师不仅让他那只手臂上的那道伤口迅速地止了血,还非常巧妙地让伤口合住,若非仍血污斑斑,简直看不出有丝毫受过伤的痕迹。

楚杀为人孤僻,冷酷暴戾,本来绝不肯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即使不得已必须接受,事后也绝不会言谢。

此刻他却心服口服,被无辜大师出神入化的手法震慑得完全像变了个人。

他对无辜大师毫不迟疑地五体投地,俯首不起。

虽然他还未言谢,可云亦萧已察觉到他身上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情。

强烈而真切的情感。

这种情感强烈地使他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真切地使他变成了一个终于可以理喻的人。

一个正常人。

或许这样子的他才是原本的他,他不是因此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云亦萧也不禁慑服于无辜大师出神入化的手法,同时替这样子的他感到无比欣慰。

无辜大师柔声道:“施主请起。”

楚杀震颤地慢慢站起来,合掌为礼,低头含泪,语音中透着羞愧:“大师云游四方,普度众生,而我久已血腥,满身罪孽,本该死不足惜,但大师佛法无边,慈悲为怀,今天竟肯挽救我这一条伤臂,我生为世人,无地自容。”

无辜大师道:“不管什么时候,施主若有诚心放下屠刀,一切罪孽都能救赎。死亡赎不了任何罪孽,不过是暂时安抚了冤冤相报的尘网凡心,众生修行,却以赎罪释怨为根基。”

楚杀突又陷入深渊般的沉寂,表情从羞愧的温和中一点点变回先前的冷酷傲绝,握紧剑柄的手太过用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暴绽,额角也渗出了大片冷汗,眼神也再被无名火炽烈地燃烧。

无辜大师似未丝毫觉察到他的任何变化,仍非常平静耐心地悠悠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云亦萧看着恢复戾气的楚杀,不禁毛骨悚然,真怕楚杀遏制不住岩浆奔涌般的冲动情绪对无辜大师有所造次。

楚杀咬牙在戾气里压抑了自己很久,忽然沉声问道:“大师可杀过人?”

无辜大师道:“芸芸众生,皆是无辜,老衲自出娘胎以来,已和佛祖结缘,深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之理,一直奉行至诚。”

楚杀的声音像是灌了铅,越加低沉:“所以大师这辈子还未杀过人。”

无辜大师道:“阿弥陀佛,佛门第一诫便是不许杀生,连吃一滴荤油也为莫大罪过。”

楚杀的怒火已烧得声音嘶嘎:“你既然还未杀过人,怎么懂杀人时的无限痛快和之后的无穷痛苦?没有切身体验过那种痛快和痛苦就绝不会明白那有多么无奈多么绝望,你有何资格随便来教化别人?”

无辜大师仍是慈和安详,轻诵佛号道:“回头是岸。”

楚杀勃然怒发,本已嘶嘎的声音又在剧颤:“我生下来的那一天,父亲被仇人砍掉的头颅就从我眼前送过去,他留给我的遗产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山庄和数不清的仇人。我杀戮,因为我不想先被杀,这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残酷,这样身不由己。如果此刻我放下手中的剑,我不可能立地成佛,而是可能很快就被仇人找上门来将我大卸八块。”

他握剑的手也在剧颤,颤抖不止的剑锋在地上敲出火花:“你所谓的回头,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岸,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头都只是惨死,难道死亡是你度化众生想要的结果?”

无辜大师低头道:“阿弥陀佛,施主何苦执念。”

楚杀不再看他,冷冷向云亦萧道:“今晚来这破庙到底是干什么?是听这老和尚胡说八道,还是关乎我们的正事?”

云亦萧正色道:“刚才大师慈悲为怀,主动帮你治好了伤,你怎可以突然这样无礼?”

楚杀道:“我已经五体投地地感激过,是不是他觉得不够,还是你帮他觉得不够?”

云亦萧深叹一声:“你先出去试着冷静吧。”

楚杀却又转身看着无辜大师,目光锐如剑锋冷如冰霜,已没有了丝毫的感激与敬服:“今晚我欠大师一条手臂,大师想我如何报偿都行,随时都行。”

无辜大师道:“我既出手,已见成效,那便是最好的报偿了。”

楚杀漠然道:“或许在你佛家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多管闲事,未经我同意就向我出手,救人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云亦萧终于忍不住怒道:“殊不知救人如水火?”

楚杀冷笑:“我不知那些狗屁,每个人都坚守自己的一套道理,我也不例外,向我出手就得遵照我的那套道理。”

云亦萧道:“所以你这种人还真是死有余辜。”

无辜大师的神态丝毫不变,平和地止住云亦萧道:“檀越息怒,由他去罢。”

楚杀再不犹豫,转身跨出门槛。

门外的石阶上很快传来了凌厉剑气破风劈刺的声音。

无辜大师深沉叹息:“楚庄主被杀戮不休不止地困住了,时刻都在疯狂,时刻都需要发泄,老衲修行太浅,尚难将他点醒,助他就此脱出执迷,解开痛苦。”

云亦萧内心深处也缓缓升起一阵悲哀,仿佛预知了楚杀最终只能自己杀死自己来解脱。

XXX

在飞云堡的船上,风清木当然很兴奋,一直找人东问西问,问云亦萧是否也在船上,或者就在码头等着。

没有人回答她,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像根木头,笔直地戳在岗位上。

但更烦人的还是木清风,赵老三小菠萝早已困得不行,进舱内睡觉去了,他却始终精神奕奕地对她寸步不离。

甚至连她如厕,他也眼巴巴地紧守在门外。

风清木实在头疼,打他骂他都没用,像是一副贴上就撕不掉的膏药。

船不知还有多久才靠岸,一直在近岸的海面晃荡。

她既心烦意乱,也百无聊赖,在这条船上到处逛,逛到最底层,又立刻被把守森严的护卫请回。

可她分明看见何羽魏风然叶笑痴被人领了下去,下面到底有什么是独独不欢迎她的?

她看这条船上上下下凡是有门的地方包括他们睡觉的房门外都神秘兮兮地站着护卫,也不知是在监视他们,还是在防备什么。

反正她是越看越觉得这条船不像飞云堡的,飞云堡的人才不会这么神秘兮兮,像做贼防贼一样。

她突然大声叫嚷:“睡又睡不着,身后又一直跟着一条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狗,我真是要发疯了。”

听见她说狗字,木清风就似乎认为在呼唤自己,立刻舔着脸笑嘻嘻地迎过来:“是不是饿了?”

风清木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你去给我找找,我想吃烤鸡,整只的。”

木清风爽利地点头应道:“遵命,我这就去为你找,绝对不让你失望。”

看着他屁颠颠飞跑出去的样子,风清木大大吐出口气:“谢天谢地,暂时甩掉了,赶快进房间,把门紧紧地锁上,看他还怎么缠我。”

但她推门进去,锁上门后,却发现昏暗的房内似乎早已有人。

她吓得赶紧一面拔剑怒喝,一面从怀里翻出火折子,没等她点燃,对面已先燃起了一支红烛。

这时,船身晃了晃,很快就恢复稳定,应该不是触礁,而是终于靠岸了。

但她已没心思也无法出去瞧码头上是否站着云亦萧,因为房内竟不止一个人,还有个人泥鳅般灵活,紧贴着她擦过去压上了门。

她后颈窝立刻感到了凉飕飕的刀锋。

XXX

相隔这座城镇码头不远处,是少有人走的乱石滩,附近则森森地排布着一片望之生畏的悬崖峭壁。

马车行到峭壁下只能停住,陶池华楼枯各搀着温故知新牛大娘徒步艰难地穿过小路抵达寒风刺骨的滩头。

夜空湛蓝时,大海反而是一团漆黑了。

滩头的低洼处搭出了一段轻巧的浮桥,桥的另一端正稳当地接着一艘大船的船体下部打开的一扇货仓门。

门前有数人举了明晃晃的灯笼在默然等候。

华楼枯也像风无羽那么敏感,一眼就瞧见了船帆上印着的飞云堡标记。

飞云堡虽警备森严,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家族之一,但从云亦萧的行事看来,这个家族绝不会背德亏心地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江湖人包括天绝崖那些长老在内就也绝不会始终敬重云满天。

正因为云满天的声望太高,影响巨大,云亦萧才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几年之内就轻松获得天长老的赏识。

这种殊荣是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奢望的。

然而带他们来此的陶池,却十足是个杀人越货的败类,单在今晚就杀尽了除他们外一条街的人。

如果飞云堡光明磊落,又怎会与这败类“合作”,深更半夜地托其办事?

难道是飞云堡里也出了败类?

今晚这事,云亦萧可曾知情?

或者云亦萧此刻就在那艘船上?

短短的一段浮桥,华楼枯走得思绪万千,疑窦横生,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幸好总算是走完了,走进了船舱,一切疑惑很快就要得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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