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张名振等率水师六百余艘战舰再入长江,乘顺风潮流而上,过京口,直抵仪真。
仪真城外江中,浓烟四起,一片红光将黑夜映成了白昼。江中停靠的数百艘货船,被熊熊烈火燃为灰烬。岸边一群乡绅、商贾望着大火,呼天抢地。
远处山岗上,站着一群人。他们正望着火光,神色凝重。
一队数百艘的舰船从江心鱼贯而过。为首船只上,一将军矗立船头,与山头上的一群黑影拱手致意。
山岗上的众人也报之以礼,声音响彻山谷:“愿张将军早日归来,光复我大明河山!”随后众人消失在茫茫的黑色中,江面上只留有一片红光。
仪真属扬州府,距南京不过数十里。扬州是清初盐业最兴盛的之地,盐商之富天下驰名,所纳盐税是清廷最重要的财赋之一。这被烧的数百艘船只,是盐商们载盐的货船。张煌言先前与他们谈捐钱粮,遭到了盐商头目的拒绝。这场大火,正是在张军的授意下,魏耕、理孙带领义士们所烧。一场大火,染红了江面,使仪真的江水变成了“海水”,更使当地盐商倾家荡产。
一众吴江子弟此行也算圆满,心情欢畅。兆骞提议借此时机,先去浙东游历一番,旁人深知他心已飞向何处。
一行人泛舟江上,途中看到另一船上有一伙人,为首竟是理孙和陈三岛,他们没奔赴前线,竟也在回往浙东的途中,兆骞一行忙并舟相询。
理孙见到兆骞等人,也大感意外,得知经过,他无不惋惜地告诉他们:“张将军义师已撤回长江口了!”
看着兆骞等人失望至极的神情,理孙告诉他们,此番入江,是二张将军再赴西南军之约,会师长江。义师进入长江后所向披靡。魏耕为策应义师,广招兵马,前来与名振、煌言二位将军汇合。可是,义师左等右等,却还是未见西南秦藩的影子。清军正集结大部兵马赶来,二张孤军深入,恐被清军围剿,决意撤退。魏耕已随二张将军退驻长江口,义士们只能眼望着王师再次远去。
当得知一帮秀才将所筹银两都寄存于汪伯昭处,理孙急道:“当今乱世,人心叵测,怎可如此轻信于人!我等与这姓汪的素无任何瓜葛!他分明就是想贪图这些银子。”
兆骞也惊诧道:“难道汪伯昭与你和魏耕都不熟识?”
“我根本就不识得此人,更是从未听魏耕提起!这人分明就是个骗子!你们怎能如此轻信于人?”
大家听理孙所言,无不悔恨当初,只有侯研德依旧深信不疑:汪年伯决计不是这等人!日后必会分晓!”
理孙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袒护于他,我看你读书都读傻了,竟如此忠奸不分!”
义师银钱吃紧,这笔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理孙让兆骞等前脚先行,他则与陈三岛、张杉、赵虎折返沙洲,去汪家去取银。
侯研德一再叮嘱:“要对汪年伯以礼相待。”
理孙说道:“你放心吧,只要他能顺利交出银子,我自会以壮士待之!”
一晃小婉呆在家里已有半年多光景。母亲商景兰心疼闺女,不允她再回吴江。
哥哥们整天忙着他们的复国大业,无暇顾及她。小婉在家百无聊赖,时而跟母亲和嫂嫂们聊天,时而写几幅书画,以打发时光。寓山园虽美,奈何她心有牵绊,愈发怀念在吴江的那段日子,与那群诗友的朝夕相处,吟诗作赋,快意恩仇。她的心思一直在吴江,在吴郎。
这天,小婉又在园中刺绣,这是她闲时和嫂嫂学会的,小婉心灵手巧,针下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嫂嫂都惊叹不如。
家里丫环冬梅急匆匆来说:“小姐你知道吗,吴兆骞来山阴了!”
小婉忙扔下手中活计,惊问:“真的?你怎么知道?”。
冬梅道:“我是无意中听老太太和夫人们说的,听说他们同来的有三、四个人呢,除了吴兆骞,还有计什么,侯什么的,反正都是吴中有名的才子,这会儿他们正在和六公子等一起吃酒呢。”
“六哥怎么也没告诉我!”小婉已心猿意马,忙要前去相会,哪知刚要出门,就改了主意,气哼哼地独自回房去了。
兆骞等人一路游历到山阴,少不了拜会一众友人,大家都知道兆骞别有心思。分别半年多,吴兆骞又怎会不记挂小婉?小婉的音容笑貌,时刻萦绕在他脑海,小婉受委屈时啜泣的样子又是多么的惹人怜爱,想想都觉得心酸,有的是他亲眼所见,有的则来自他的脑补。可是,碍于小婉家中的情况,兆骞却不能堂而皇之地上门表露心迹,只有借游历之机,前来祁门一解相思。哪知几人一到山阴,就被当地的文友团团包围,尚未得抽身,小婉真是错怪他了。
两地文士久未谋面,相见都十分开怀,但义师两入长江无功而返,心中不免又生出许多惆怅,众人相互以诗词相砥砺。
钱缵曾盛情相邀一众人去其堂弟钱瞻伯家雅聚。通过引荐,兆骞又结识了钱瞻伯及他三个弟弟钱仲虞、钱方叔、钱丹季。四兄弟出自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才气横溢。同来的还有杨春华以及钱的表弟周长卿,都是不俗之辈。
周长卿一身的药气熏人,相问之下,果然是个郎中。他言语中,大为慨叹只能医人身疾,却治不了这乱世人心。
杨春华给兆骞印象尤为深刻,他三十几岁年纪,颀长伟岸,面庞黝黑,一脸虬髯,满身任侠之气。观其谈吐,却是出口成章,博古通今,一派儒林风范。经引荐方知他是明末京口总兵杨蕃之子。
一众人相谈甚欢,班孙打趣道:“魏耕兄与杨兄才真是莫逆之交。魏雪窦每次来山阴,除了在鄙舍小住几日外,必到杨兄家中与其促膝长谈,为了杨兄,雪窦兄连这寓山园的美酒和佳人都可弃之不顾。”
钱瞻伯道:“只是可惜,此次魏兄随义军远去,不能来此与诸位相聚痛饮。这次义师二入长江又是无功而返,魏兄与姚壮士的苦心又付之东流,想来真是令人痛惜!”
众人又难免一阵长吁短叹,杨春华却说:“此番义师进出长江,也非一无所获,至少烧了大量盐船。此举,给清廷的打击也着实不小。”
豆蔻之年的钱丹季不解:“清廷损失点盐又能怎样,那清皇还能因少盐而淡死不成?”
杨春华笑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盐业,在你我眼中,它只是吃饭的调剂,而在清廷的眼里,那可是大笔白花花的银两!盐税是清廷财赋的重中之重,此次,烧掉的盐有数十万石之多,清军的部队,恐怕要为此饿上几个月的肚皮喽。”
众人听了杨春华言语后,方大有畅快淋漓之感,杨春华又说道:“江南乃满清的财赋重地,占举国赋税的十之三四。清廷近年来对商贾的重视,可见一斑。如果能够掐断其漕运命脉,那京城必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清廷必陷入困境中,无力运转。”
兆骞心中暗叹:“这位杨春华不仅博学多才,对时事更是看的如此通透,真是大智慧之人。”他由此想到,好像在贺安节那儿,也听过类似的言语,安节的二师兄,不正是在漕台做官吗,莫非……
言谈间,理孙领着张杉、赵虎匆匆而至,却独不见陈三岛。见理孙面色凝重,众人有一丝不祥预感。
侯研德关切地问:“五哥,汪年伯怎们说,银子取到了吗?”
理孙默不做声,用手指了指张杉和赵虎,只见他两人都身背重重的袋子,看来银子是取回来了。
班孙觉得不妙,问道:“三岛呢,怎么没一同回来?”
理孙突然放声大哭,狂抽自己嘴巴。张杉、赵虎也是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涕泪不止,最后,在众人的一再相问下,理孙怆然道:“三岛死了!”
侯研德颤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汪年伯又如何?”
理孙已不能自持,张杉含泪向众人道出了事情原委:
当日拜辞后,他们四人折返到沙洲。几经打听,到了汪伯昭的宅前,忽见一队官兵进到了汪府中,一看衣着,便知是衙门的官员,还有军种的参将。
几人忙躲到暗处观望,只听里面歌舞升平,酒令声不时传来。理孙暗自思量:“原来这老贼早就和清军及官府暗通,眼下这笔银子不保不说,恐怕连几个书生都被他给卖了!”
待得一行官兵酒足饭饱,都提了礼品出了门去,一老者亲自将他们送出门老远,一脸谄媚,想必是汪伯昭无疑。
见清兵都已走远,几人便叩响了汪府的大门。汪伯昭并不识得理孙,听其自报家门和来意,面露喜色,说道:“你来的刚好,银子都在我处保管,大可放心。我也正筹措银两,打算一并赠予义师。不如你们暂留一日,等明日我钱款备齐,再一并交与你岂不更好?”
理孙心想这老贼还在兜圈子,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他越想越气,问道:“你当真认识魏耕?我怎么没听他提过?”
汪伯昭道:“这还有什么可质疑!魏耕我怎会不识,他每次来这边,都要到我家小坐一番,商讨国事。”
理孙哼了一声,冷笑道:“不必烦劳员外了,我等这就取了银子回去!”
汪道:“你怎地竟如此性急?既来了就不能多等一日?眼下道路不安全,待我派人去清军那边打探一下,这些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万一有了点闪失……”
陈三岛早就按捺不住:“你别再搪塞了!方才你与清兵在家中畅饮,称兄道弟,我们全都看到了,现在赶快交出银子!”
汪伯昭见他们如此无礼,也当仁不让:“你们怎么这般不识好人心?话要这样讲,我又怎知你们是不是冒名?你叫魏耕亲自来取!”
理孙本就怀疑汪居心叵测,与他吵了起来,汪亦不甘示弱,们家仆见不得主人受欺,都纷纷上前。正僵持间,外面又响起了叫门声,两个清兵嚷嚷着要开门。
“这个老匹夫,定是暗中通风报信,将我们几人也给卖了!”理孙怒从心头起,当即拔出匕首抵在汪伯昭的后心,随他上前应对。
一清兵进门说道:“我家大人念你忠心可嘉,特来给你发路凭,现在匪寇已退出长江,你大可安心……”说着,目光瞥见汪身后的几人是生面孔,疑惑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未等汪作答,张杉和赵虎两人一递眼色,持剑冲出将两个官差刺死。见两个差人倒在血泊之中,汪伯昭吓的面如土色。理孙勃然大怒道:“你这狗贼,果然暗中与官府串通,岂能再留你!”
不待汪伯昭解释,陈三岛上前手起刀落,便将汪伯昭砍死。几人又恐其家人告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汪伯年与家中老少及仆从十数人悉数杀光,未留一活口。
杀完人后,他们四下查找,终于在一库房中找到了那笔银子。清点过后,刚好和数目相符。但见旁处另有一箱,里面装着许多银子和数百吊铜钱,看来是汪自家的,理孙等暗想:“这狗贼家境倒颇为殷实。”
正待一并收走时,却从中掉落出一纸信札。理孙拆开一看,顿觉天旋地转。
札上写道:“魏耕贤弟,久闻大名,老夫甚是景仰,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得知汝协义师入江讨虏,深感钦佩。正值江南兆骞、计东、侯研德等吴江子弟前来饷军,其心可嘉。我恐一众书生,力不缚鸡,为清廷所俘,特斗胆代为保管。
今惊闻义师再次退出长江,老夫痛心疾首!复国不在一朝一夕,老夫全心期盼义师再度卷土重来。老夫年事已高,空有报国之志,深觉惭愧,只能倾尽家资以犒义师,以聊表老身绵薄之力。如今胡虏当道,老夫只有委曲求全,疏通路障,今命家仆携我与吴江子弟之银,赴君与众义士之约,还烦请贤弟代我向二位张将军转达敬意。”
那三人看罢,也觉天昏地暗,如五雷轰顶。陈三岛当即捶胸顿首,跪地哭道:“大敌未破,我等却在这里滥杀忠良,实则百死莫赎!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江东父老!”说罢,突然横刀自刎。
余下的已如同呆傻一般,今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理孙深知难辞其咎。他一横心,提剑欲追随陈三岛而去,却被张杉和赵虎死命相阻。
张杉哭道:“如今大错已铸成。我等死不足惜,只是眼下这义军钱两,却石沉大海!”
理孙听他言之有理,于是几人商量,无论如何,要先将这些钱带回去,后再以死谢罪。
众人听他讲完,无不惊骇!候研德更是嚎啕自责:“年伯,是我害了你啊!”
理孙已泣不成声,道:“我们错杀了忠良全家,罪该万死!如今,银钱已带回,不枉汪老的一片赤诚,我再无苟且偷生之理!”而后对班孙说道:“六弟,我死之后,家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罢提剑横在颈上。
班孙抢上握住理孙的手,哭道:“哥,你虽犯下大错,可大业未成,你这一死,岂不亲者痛仇者快?你多年参悟佛法,岂不知这又是凭添了一分罪孽?”
理孙怒道:“杀人抵命,天经地义,更何况我所杀是忠良!我堂堂男儿,就算苟且活着又怎能安生!我此意已决,你若再劝,我便不再有你这个弟弟!”说罢,奋力要甩开班孙。班孙死也不放,被他一脚踹开。
理孙再欲抹剑,又被一双大手握住手柄。杨春华已欺身近前,高喝道:“理孙糊涂!”众人都看他如何相劝。
杨春华正色道:“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得其所!你们误杀忠良,理应以死相谢。但你可曾想过,眼下大敌当前,就这么一死了之,将光复大业弃之不顾,此为不忠;你死后,将大折义士势气,助长了清廷气焰,可谓不义!还记得你当年在彪佳叔父灵前所立的誓言吗?出师未捷身先死,弃承诺于不顾,可谓不孝!
依我之见,不如你们姑且留下一命,戴罪立功,上阵杀敌,以慰汪伯昭在天之灵。待到功成之日,要死我再不拦你!”
此番话语果然奏效,理孙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杨春华一把夺过,那边的张杉和赵虎也被人缴了械。
杨春华寥寥几句,便保住了将三个决意赴死之人的性命,诸生不禁对他更为钦佩。
翌日,吴兆骞一行终于前来寓山园登门拜会。众人拜祭了祁彪佳灵位。又一一见过老夫人和家眷。
兆骞环扫室内,见壁上挂着一幅字:
“蘭桨春涛发槕讴,兴来重泛五湖舟。胥台麋鹿非吾土,江左衣冠尽旧游。已见酒家藏李燮,谁从幕下问王修。十年东府中丞节,双戟凄凉泪未干。”
正是自己亲笔所书,祭奠祁彪佳殉国之作。兆骞对老夫人说道:“祁伯父以身殉国,其凛然正气令我辈望尘莫及。更闻夫人为女中豪杰,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神采出众,不同凡俗。”
“过誉了。吴学士是吴中才子,又是我儿班孙好友,既然屈尊到寒舍,哪有不欢迎之理。班孙,这几日你可要好好款待几位江南友人,万万不得怠慢。”商景兰十分客气,言语中却丝毫不提小婉。
六公子道:“这么多好友来了,怎么小婉还不出来见客?太不懂得礼数了。”
正待吩咐人去找,小婉已漫步前来,她今天略施粉黛,气色颇佳,连哥哥都被惊艳到了。
她和兆骞只凝神片刻,便又掠过,去和众人亲热地招呼道:“你们也太不够朋友了,这么久才过来看我!”小婉仿佛一视同仁,未厚此薄彼。众人都开心应对,唯有兆骞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知女莫若母,商景兰心道:“这吴兆骞果然是人中龙凤,卓尔不群,难怪令小婉如此牵肠挂肚。如他尚未婚配,与小婉真是天作一对,也乐意成其美事。可是以祁家声望,绝不能让小婉做侧室,而今日看起来,两人还是情愫未了。”
商景兰只让班孙陪伴客人一览寓山园美景和当地名胜。一众人因为汪伯昭之事,早已没了心情。兆骞更无心思拈花赏月,他不明白,为何一别多日后,小婉和自己倒有些疏远。其实他哪里懂女儿心思,在家母面前,小婉怎能太过表露?
几人再无心逗留,在寓园住了一日后,便向主人辞归。启程当日,六公子把众人送抵码头,话别之际,远处有一女子追来。见来人是小婉的丫环,兆骞不免有些失望。冬梅掏了一帕子交给兆骞:“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交给公子。”
兆骞拿来仔细端详,帕上绣着一只仙鹤,在落日下、苇塘边翩翩起舞,活灵活现。于是纳入怀中,心中又生出暖意。
江上义师已退出长江口。虽陆续击溃了增援的清军,张名振的心头却没有一丝的喜悦。此番带着几万人马再入长江,还是寄希望于西南军能够东下长江会师,可在长江盘亘了数日,仍未盼到西部的援军,以己这点兵力,不足以和清军大规模抗衡,就算攻下一两座城池,也是孤立无援,必被源源不断蜂拥而至的清军所击破。因而只能发挥水军机动的优势,在沿途一路骚扰。眺望着近在咫尺的南京城,只能望城兴叹,留下无尽的遗憾。
明军两入长江,再一次震动了清廷,更漕运航道的阻断担忧。令清廷深觉诧异的是,明军一不攻城,二不掠地,只是小规模侵扰,不知何意。
有廷臣奏曰:“海寇猖披已非一日,今则直入内地,越温、台、宁、绍,攻掠崇明,冲犯京口,往来金、焦、孟渎之间,如入无人之境,此真腹心大患也。目今漕艇开发,江南、浙江、江西、湖广四省之粮,悉由瓜、扬过淮,万一狡寇乘潮上下,致有阻滞,所关国胍非细。”
四月,清廷为加强长江口防务,严防松江、苏州两府海上门户,特命提督管效忠由南京移驻镇江,江南提督总兵官张天禄由松江移镇吴淞,苏州总兵王璟由苏州移镇刘河,而由马国柱和江宁巡抚周国佐往来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