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院子的时候天还未亮,门口的那盏灯笼亦还亮着。
寤歌急冲冲地用脚踢开了院落的大门,刚准备大喊,就发现正对门的那间厢房门口正坐着一个人。
房门半敞,里头有点点烛光随风晃荡。烛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蜡油,蜡油滴得老长,互相交汇着,最终形成了一个难看的白色疙瘩。
门口那人正打着瞌睡,这院门口的巨大响动直接吓得她打了个激灵,立马将眼睛睁了开。
“回来呢?”一不小心起急了,眼见着她扶着凳子的把手才将身子站稳。
“这这这……怜儿怎么晕了?”钱大娘刚站稳就连忙迎了上去。
寤歌恍了一下神,她是怎么都没想到钱姨会一直在门口等着她们的!
“发烧了!”寤歌呐呐地开口,只挑了重要的说。
也幸亏钱大娘没有对她刨根问底,只连忙吆喝她将怜儿抱进房间里去。
“哎呦,这衣服怎么全湿了啊?快快快,快烧一锅热水去!”钱大娘一探怜儿的身子,连忙将寤歌赶了出来。
她们这番动静不小,没过一会儿旁边的房门亦被打了开。
寤歌正准备到井口去打水,身后突然就有人一把将她手上的水桶抢了过去。
“你先去换件暖和点的衣裳吧,这……我来!”封青提了提手中的水桶说道。
寤歌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看看你裙摆,真当我瞎啊?”
寤歌低头看了看,果然,她裙摆此时还时不时地在滴着水了。
“劳烦了。”寤歌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承了他的情。
*
天边升起第一抹曙光的时候,钱大娘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此时寤歌正抱腿坐在房檐下,望着天边发着呆。
“想什么呢?”钱大娘一掀裙摆,亦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怜儿没事吧?”寤歌偏过头问道。
“没啥大事,应该等会儿就会醒了。”
“那就好!”虽然她心中有数,但这专业人士的回答终究是让她放心了些。
“问你呢,想什么了?”钱大娘又重复刚才的问话。
“我就在想,这邹野是不是也没我想的那么坏?”其实关于这问题她老早就有怀疑了,但却是从没像今日这般认真思考过。
“哦?何以见得?”钱大娘朝她笑了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就是吧,你先不说他对我如何,就说他对封青吧。之前在黑云寨他可是差点就被封青一箭射死了,可他后来也没有故意找封青的麻烦吧!
再说怜儿这事,他虽然手段有点狠辣,但他说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如若不是,我今日也不可能将怜儿平安地带回。”
“那你既然都想明白了,又在这纠结什么呢?”钱大娘一语道出症结所在。
“这不是今日发生了一些事,我……”寤歌说到这心里一咯噔,连忙转头问道:“钱姨,你就不问我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吗?”
“我为什么要问?问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了,我问了你就会答吗?”钱大娘的一连三问是彻底将寤歌整蒙了,毕竟这三个问题她还真一个都回答不来。
“你看,我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吧!”钱大娘一看她那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钱姨我啊,都活大半辈子了。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才懒得管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呢!
只要你们记得回家就行!”
寤歌正在为钱大娘的这一番话感动着了,哪想旁边这人却是突然激动起来。
“等等,你不会对那邹野动什么心思了吧?我可告诉你,一个人对你不坏可赶不上一个人对你全心全意的,你路子可不要走歪了!”
“不是,钱姨,你说什么呢?我没有,真没有!”寤歌有些无语,她就没明白,钱姨是怎么会突然往这方面想的?
“没有最好!那姬焱是如何待你的,连我这外人都为之动容。对,没错,他心思是有点深,身子骨也不大好,但他至少出身名门啊!这根子里就不会烂了去。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家风清白,长辈清明。不像那邹野,家里一堆的龌龊事,说不定哪天就爆出个天大的雷。
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但就一点,我作为你的娘家人那肯定一切要以你的利益为先的。我今日还就将这话放在这里了,你若想今后活得安稳自在,就少与那邹野打交道。
那小子,心里住着一个庞然大物。
触之,非死即伤!”
寤歌只当这话是危言耸听,并没有放在心上。别说她自己了,就是姬焱,又有哪一个不是一身虱子的?那邹野莫非还能比他们更能折腾不成?
她现在啊,满心眼里都只有‘娘家人’那三个字。
“钱姨,原来你是我的娘家人啊~?”尾音故意拖长,眉眼弯弯的,看似打趣实则内心乐开了花。
“……你听错了,我可没说过!”钱大娘说着就想起身离开,明显有些难为情。
但寤歌能放她离开就怪了。
只见寤歌一把将对方的胳膊拉了回来,而在对方屁股重新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她的脑袋已然靠在了身旁之人的肩膀上面。
一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地丝滑。
她手挽得紧紧的,打定了主意不让对方离开。
“钱姨,您对我可真好啊!”寤歌难得流露小女儿的姿态,端的是又娇俏又无赖。
“就是平常不那么凶巴巴的就好了!”她一时得意忘了形,等说出口,才反应过来坏事了。
果然,刚还一脸和颜悦色的钱大娘立马变了脸色,她猛地将胳膊抽了回来,从旁边挂钩上取了个篮子就扔在了寤歌的怀里。
“凶?你不是说我凶吗?那现在就给我出去买早点去,我只要李老头家的包子,买不到不许回来!”
“钱姨,那李老头的包子可是出了名的难买到啊!要不我们……”
“那你还不快去!”钱大娘一声怒吼,吓得刚出房门的封青都生生打了个冷颤。
“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寤歌不敢二话,连忙逃一般地离开了。
本来就凶啊!她又没说假话。
*
寤歌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大伙儿连带着葛天雄都在院子里忙活了。
她悄声朝封青问了下钱大娘的心情状况,得对方点头后这才慢吞吞地凑到了钱大娘的身边。
“钱姨,包子买回来了。正热乎着了,要不?您吃点。”
钱大娘正佝偻个身子,将炉火上的汤药倒进旁边的瓷碗中。她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潜心地忙活着手上的活计。
“钱姨?”寤歌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不该啊!依她对钱姨的了解,不应该还在生气啊?
“祛风寒的,快喝了!”钱大娘总算是转过了身,脸上并无生气之色。
寤歌瞬时长舒了口气,刚吓死她了,她还真以为将钱姨得罪了!
“钱姨,特意给我熬的啊?”她一脸贱嗖嗖地问道。
“想得美,这是我给怜儿熬的。多了这么一碗,算是便宜你了。”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寤歌心知肚明。
她将汤药接过,直接一饮而尽。
“对了,怜儿呢?她怎么样了?”寤歌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继而够着脖子朝房间里瞟去。
一副龇牙咧嘴的夸张模样。
这药可真够苦的,她都怀疑钱姨是不是特意给她在里面加了黄连。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了,她刚刚醒了。只是醒来后就像失了魂一样,只睁大着眼睛,既不说话也不喝药,我们刚还在商量该怎么办呢?”
“汤药给我!我来!”寤歌直接伸手。
钱大娘重新将一碗颜色更加浓郁的汤药递给了她,临了还是不放心,“你等会儿用词温和点!”
寤歌挑了挑眉,满脸揶揄之色。
“行了行了,你快进去吧!”钱大娘老脸难得一红,她就是语气冲了点,怎么呢!
*
果真如钱姨所说,怜儿瞪大个双眼直愣愣地躺在床榻间,一动不动的。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好事的,你放心吧,你安全了!”寤歌故作轻快地开口。
怜儿虽然还是没说话,但身子到底是动起来了。
虽然,她是将脖子朝里侧转了过去。
“你对我有怨,我是知道的!”寤歌端着汤药来到了床榻边,语气很是温柔。
“以你的聪明,想必早就看出来我和邹野之间有交易吧!你想的没错,昨儿我现身小树林并不是意外,我是故意去那的,我……”寤歌说到这有些语塞,“多余的话我就不辩解了,你若是恨我,我也能理解!”
“我没有!”怜儿突然将脑袋转了过来,眼眶里早已通红。
对,没错!自昨儿在那花船见到邹野起,她就明白了!
毕竟,在她上了那条船之后,那两人就没想过再继续瞒着她。
当她得出这个答案时,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对,她是怕邹野对她秋后算账,但她更怕的却是寤歌姐姐再也不管她呢!
就如她对所有人都戴了一个伪装的面具一样,她也怕寤歌姐姐也是这么对她的。
她自私,她虚伪,她活该被所有人所厌弃!
昨晚上姑姑对她的咒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怜儿!”寤歌望着那如小鹿般受伤的眼神,心中有些难受。
“你我萍水相逢,本就不需为我的生命负责。说到底,我该是需要谢谢你多次救了我的命。但我命如草芥,这辈子怕是不能替你做什么了……”说到这怜儿强颜一笑,“或许姑姑说的对吧!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到了如今寤歌却是再也不能隐瞒了,有些事实的真相终将要被当事人所知晓。
“你落英姑姑从始至终就没有怨过你,昨日的那一番闹剧,本就是我和她演的一场戏啊!”
“你说什么?”怜儿倏地从床上起了身,因动作太过迅猛,扯得她伤口隐隐作痛。
“你快说啊!”怜儿伸手拉住了寤歌的胳膊,神情很是急切。
“……昨晚我不是迟到了吗?我就是去暗牢里见她了!”
原来啊,原来!原来一切的真相早就有迹可循。
“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要去见她!姑姑,怜儿,怜儿对不起你!我不该将名单交上去的,我不该不相信你的?……”怜儿挣扎着就要下床,身子一软,直接从床榻上栽了下去。
“行了,怜儿,这不是你的错。你将名单上交那是出于国之大义,大家都会感谢你的!”
“狗屁的国之大义,我为他们着想,可他们又知道我是谁?我的国家早就没了,大兴的灭亡又与我何干?”
啪地一声,一道清脆的耳光响起,怜儿的左脸颊瞬时起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可大兴的灭亡与我有关!白单之灭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允许大兴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我更不允许再有像你一样千千万万的孩童在敌国长大……”寤歌话语有些哽咽, “……成为亡国之奴,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连个思乡的地方都没有,连祭拜都要偷偷摸摸的,就连死了都不知道魂归何处?”
“汤药就在这里,你爱喝不喝?就当我昨日冒死闯入暗牢的举动是昏了头吧!”寤歌脾气也来了,嘭地将汤碗放置一侧就直接甩袖子离开。
他们还真没说错,她就是爱多管闲事。就因为知道怜儿无法真对她姑姑下狠手,所以她才进暗牢找那人合作。
“还有,你落英姑姑托我给你带句话。她说,答应给你的紫荆树已经栽在她院子里了,你若还有机会重回皇宫,就多替她照看照看吧!”
“……寤歌姐姐,姑姑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怜儿的声音平和了下来,话语中带着些落寞。
寤歌抬了抬头,硬逼着眼泪重新流了回去,“对于她来说,死,其实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