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管学院登山社团迎来了第一次实践环节。初定时间为一周后。
社长在群里公布活动地点,立即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另一景点秋色更美。更值得一去。
随之,讨论群里在此次活动究竟定位是秋游还是登山的问题上出现分歧。
这是一个主旨并不太明确的组织。与顾盼投入精力较多的志愿者协会相比,显得松散且消极。入社大半年来,该组织始终处于休眠状态,而他这个所谓的登山会员也始终停留在理论阶段,不免感到名不符实。如今终于有人发起活动,这对他来讲也可谓如愿以偿,乐事一桩。
然而第一次活动筹备初期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令顾盼始料不及。
群里争论了半天,相持不下,最终将地点落实到两处。D城林深枝茂的白茶山,和G城枫叶静美的红茶山。全社成员自愿参与,分头行动。
这种结果令顾盼哑然,并萌生退意。对团队观念过于理想化的认识,使他产生了心理落差。
他将这种落差以文字形式直播给凌寒露。想听听她的看法。
然而凌寒露并没有针对组织者是否具备把控全局的魄力和协调争端的能力方面做答复。但她的一句话让顾盼当即作出决定。
她说,这么巧,下周我有个研讨会议就在D城。
“是真的吗?我本来打算不去了,想放弃了。”顾盼回复。
凌寒露正行走在外院梧桐大道上。虽未见其人,却想象得出小朋友失落的表情。那两只要比“狗狗眼”还漂亮的圆眼睛,此刻一定泛着委屈的光……她不禁嗤嗤笑出声儿来,迎面而来的几个学生点头鞠躬时眼含疑惑。
“为什么想退出?达不到心理预期?”
“我以为的‘团’,应该目标一致。当发生分歧时,社长应该进一步明确活动主旨,将大家拉回到原点,也就是同一个认知体系下。他倒好,和稀泥……”
“小朋友明显生气了。这可怎么好?”凌寒露更倾向于将这次活动理解为郊游。尽管顾盼的“生气”不无道理,却也不值得过分顶真。
“生气是有点儿。不过您刚好也在那个时候去D城,倒让我有了动力。那我就决定了,去D城,白茶山!”
凌寒露说行。
她没有明知故问。顾盼选D城的原因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陪她吗?尽管会议地点和白茶山之间车程一小时。而且他们一个随五人团队乘坐长途大巴,另一个与参会的外院同事一起乘坐火车。说白了D城作为他们共同的目的地只是个空乏的概念,因此所谓的“陪伴”显得空灵而虚幻。
但是决定就这么做下了。
2
一周后,长途大巴与火车错开半个小时先后出发。他们依照不同的路线开赴那个陌生的地方。
一路上,凌寒露和顾盼将各自沿途拍下的风景发给对方。用这样的信息交换来兑现陪伴。
“凌老师,您带小鸟了吗?”
“戴啦!”凌寒露拍了腕上的手串发过去。
顾盼将图片与自己手腕佩戴的雄鸟版摆在一处,欣赏了许久。
而火车上的女人几乎复制了相同的姿态。且毫不理会同行之人困惑的眼神。
抵达会务组安排的酒店,凌寒露与同事只稍事休息整理,便投入到紧凑的会议流程中。
研讨任务安排得紧密且繁复,许多事无暇顾及。包括查看顾盼关于白茶山风景的即时分享。
大半天里马不停蹄地开会、吃饭、再开会……她直至深夜方才得空睡去。
次日上午,凌寒露又一次坐在了会场上。早餐吃得匆忙,且高估了对于红辣椒碎末的承受力,她开始胃不舒服。
她背部微弓,一只手轻轻抚摸上腹部。另一只手则按开顾盼发来的信息。
图片居多。最后一则发送于前一天傍晚。那是进山后小朋友拍到的第一张飞鸟穿林的照片。他显然很激动,兴奋感从画面里溢出来。
凌寒露忍痛笑笑,更加用力地压住胃部。整晚没有和顾盼联系,她想问问对方境况,可是生理上的不适让她不由自主首先将自己的处境“分享”了出去:小朋友,我好想念你煲的汤。养胃的那种。这里的饭菜不好吃,我不喜欢。
输完信息,凌寒露趴倒在会议桌上,背上一层细细的薄汗。
两分钟后,同事轻拍她的胳膊,小声提醒她手机亮了,有来电。她抬头,见屏幕上闪烁着“许书屏”。
她立即嗅到一丝异样。许姐姐知道她来开会,若无紧要的事,绝不会贸然致电。
迟疑片刻,她猫着腰从后门闪了出去。
接通后的第一句话,许书屏问及顾盼。
“小家伙是去的白茶山吗?”
“对啊,怎么啦?”
“你跟他最近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吧,具体时间记不得了,一直忙……怎么,出了什么事?”
“我长话短说。也是巧,我听你说去D城开会,这两天就关注了一下那边新闻网站。早上有个突发报道,说是昨天下午白茶山登山队伍里边有一组人失联四个小时后被搜救到。有人受伤,具体情况等待后续报道……”
“书屏,我先挂了。我,我这就打他电话!”
凌寒露一边不断默念着“不会是他,不会是他”,一边下蹲到墙角里。背上更加疯狂涌出的冷汗来自恐惧。
可是顾盼的手机关机。
她此时心脏的不适已经盖过胃疼。她回想许书屏所说的“有人受伤”,并没有提到“遇难”之类的字眼。是这样的吧?还好还好。可是受伤,伤势轻重如何?她在尚未确定出事人员就是顾盼那一拨之前,手指微颤着点开许书屏转发的当地新闻。
新闻里说,一支五人小队登白茶山。返回途中走错路线不慎被困。消防中心接警后连夜搜救,成功找到受困人员,并将伤者护送就医。
就医……是在ICU还是……?
凌寒露又一次电联顾盼,却仍旧没有回应。
怎么办?是没电了,而且还没法充上电吗?难道,伤重得连意识都没有了?要么,手机丢了?或者,还在手术室里?那该是多大的手术啊?
凌寒露将白茶山周边所有医院的信息搜索出来,逐一排查。终于有一家回复说深夜接诊了一批登山的伤者。但当她问及伤者具体信息,对方却说尚未得到信息汇总。
她已经无法在院方“稍后给您回复”的承诺中等待了。拖着酸胀的双腿,她奔向酒店外。
3
四十分钟后,凌寒露来到医院急诊中心。
它不如A市附院急诊部那么大,但氛围并无差别。
她上次作为中毒病人被送进急诊,处于意识模糊的边界。但尽管如此,还是能听见外伤患者撕心裂肺的叫声。
这里是D城附院的急诊部,小朋友会不会在哪个病床上因为痛苦而呼号呢?
问询处,工作人员不知何故并不在岗位上。望着空荡荡的工作台,凌寒露十指相握。她感到内脏已经揉成一团,分不清是哪里正在一阵阵钝痛。
她感到体力不支,额上渗出的已不是细汗,而是一颗颗汗珠。她强撑起身体,茫然四顾间往诊疗区走去。
一张张床帘遮挡,凌寒露边往前挪动,边揭开帘子窥探、寻找。
而与此同时,大厅门前还不断由急救车送来伤者。一个爆炸事故中的伤员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让她想起许书屏和梁辰。那个孩子再也不会出现了,不会去帮许姐姐或者许阿姨攀那棵香橼树,去摘摇晃的枝杈间那颗多汁饱满的香橼。那果子,原本顾盼也想找机会摘来着……
凌寒露艰难地挪步。视线模糊中,她望着那些痛苦呻吟的面孔,急切而又恐惧地想像顾盼此刻的样子。
然而在行至走廊一半时,她眼前一黑,在两三名家属的身后倒地不起。
惊呼声引来了几名医护,也将急诊部洗手间外正用左手整理病服的年轻人吸引过来。
4
凌寒露睁眼看到的顾盼正蹙眉盯着她。她记得失去意识的一瞬间,身体和情绪都疼到极点。所以此刻见到当时未知生死的顾盼时,她沉陷在恍惚里。以为身处另一个世界。
“又见面了啊,真好。我还记得前世你也留着这种头发。短短的,很衬你的脸型,还有你的眼睛。你这么好看的眼睛就不应该拿头发挡着。看来这里的发型师也很有品位,懂得量身定制……”
“老师,您迷糊啦?”顾盼抚摸凌寒露额头,将散乱发丝捋干净。
“诶,你的手心是热的。”
“当然是热的,难不成您以为我们都升天啦?”
顾盼话音刚落,两床之隔一位头缠纱布的病人不乐意了。“升天”二字作为禁忌之词在病房出现,颇为刺耳,确实不妥。他呸呸两声,白了一眼,歪过头去。
凌寒露似乎此时方才全然苏醒。她摸摸顾盼的脸,下颌处一小片划伤。“你伤在脸上?”
“……嗯,是的吧……”顾盼将右脸上两道几乎平行的创可贴也展示给凌寒露。
“疼吗?”
“不算什么,树枝划破了而已。”
“哦哦,”凌寒露见小朋友仅是皮外伤,便放下心来。“你手机一直关机,怎么,一直没充上电吗?”
“不是……我……”
顾盼在医院里确有一段时间手机处于关闭状态。待充电后收到凌寒露信息,他怕被问到登山见闻。说实情,惹对方担心,不说吧,又涉嫌撒谎。两难之间,便未予回应。
“嗯?怎么回事?”凌寒露追问。
“我错了。”顾盼主动认错,避实就虚。
见少年态度诚恳,凌寒露便不再执着于探明真相。不过此时又一重疑问跃上心来,“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还想问您呢,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凌寒露被问及此,忽然想起许书屏来。那个女人还在担心着吧?“顾盼,我手机在你那儿吗?我给书屏打个电话,是她告诉我白茶山搜救的事儿,我得告诉……”
“好!”顾盼拧过身子,用左手去够身后椅背上凌寒露的随身小包。
凌寒露见他动作反常,便探过头去一看究竟。“你,你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