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则无患。”-《左氏春秋》
很多年里,《左氏春秋》里这些枯燥的句子,只是我百无聊赖日子里,消磨时间的语录。
那时,我总爱假装专注,用指尖一遍遍滑过那些生涩难懂的文字,仅仅是为了躲避春娘为我安排的刺绣功课。
可是,我从未想过那些干涩的文字,有一日竟会变成,所有人噩梦的开始。
康平元年十一月,康邑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
刺骨的冰寒迫使人们躲进了屋瓦之中,而渤海人的铁蹄却大举南下。
短短一月,便势如破竹地攻克河东之地,直逼黄河。
我见南下的难民越来越多,而五哥又早有交代,便也早早嘱咐知夏做好逃离的一应准备。
知夏按我的吩咐一股脑办完,却并不十分理解,只抓着眉头问我:
“公主,五皇子已经去敌营议和了。我们为什么还要逃?躲在康邑不是更安全吗?”
我望着越压越低的天幕,只感到又一阵不安。
“父皇为了躲渤海人,连皇位都让给了大皇兄,就是为了弃子保车。谁都知道那渤海人的军营是龙潭虎穴。
他们素来不待见五哥,如今大难临头,反倒一致推选五哥前去,不过是让他去当质子,哪里是议和?”
“他已去了半月,至今未有音讯,而渤海人的大军,却一刻也未放缓,也不知五哥现下是生是死。
“他临走时,特地交托过我,一定要护住张娘娘和辛姐姐她们。“
“我原是以为渤海人没那么快过河的,可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南下的难民甚至都挤到了我们这城外的小寺。
“康邑的城墙纵然坚固,但渤海人来势汹汹,胜败委实无法预料。辛姐姐还怀着身子,我不能让她们冒险。”
知夏听我一言,霎时青了脸,丢了手中的汤婆子便问:“这么严峻?那如果渤海人打过来,我们会怎么样呢?
我低下头,见那汤婆子中的水洒了一地,又瞬时结成横横竖竖的冰,不由打了个寒噤。
“如果他们拿下了康邑,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奴隶,就再也没有家了。
知夏一听,拧着脸就要哭出来,我心中本就隐忧,再听不得泪水,忙伸了个掌,将她按住。
“好了,我不该吓你。这只是最差的情形,只要我们赶在敌人围城前离开,一切就都不会有变。
听她收了泪,便又侧身去看寺门口的日晷。
等了这么一会儿,石针已然从辰时转到午时,而寺前的石道还是空空如也,不由得推了推知夏。
“这都两个时辰了,张娘娘她们怎么还没到?你快去看看。“
知夏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忙跑到一棵被冰压断的柳枝后,撑着眼极目探看。
看了半日才冲我招手:“来了来了!看到张娘娘的车架了!”
我小跑着走下阶梯,忙奔到寺门口候着。
不一会儿,果真见马车辘辘从石道的尽头探出,领头的马匹打了个响蹄,慢悠悠在我身侧的石板桥边停下。
我忙掀开帘布,接引张娘娘下车,嬛嬛也跟着跳下,拉着我的衣襟嗔笑。
“嘉元姐姐。”
嬛嬛是父皇的第十九女,只比我小上一个月。
虽与我一样,也是母亲早亡,寄养在张娘娘的名下,可素来天真浪漫,圆圆的脸上永远带着红彤彤的笑,不知人间忧愁。
往日里,我是极喜爱她的欢脱的,可今日却没了心情,只随口应了声,便回头去接辛姐姐。
只是撑着手等了半晌,也不见她探出头来,掀开帘布去看,才见车内空空如也。
我心下一慌,忙跳下车问:“辛姐姐不是与你们一道来的吗?”
“本是一起的,只是出城时,辛嫂嫂说落了物件,便回去取了,说是晚一个时辰到。”
嬛嬛的红脸依旧是浪漫的容色,可我却如浇冷水,慌了心神。
“什么?怎么会让她走呢?她还怀着身子呢!走了多久了?”
嬛嬛见我着急,这才止住笑。
“怎么了嘉元姐姐?你别担心,张娘娘把侍卫都派给辛嫂嫂了,不会有事的。
而且,她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出城的路上了。”
我急得跺脚:“渤海人已经渡河,随时都会兵临城下。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落东西呢?”
张娘娘见事态严重,顷刻变了脸色。
“来时不知情势竟如此危急,快,我们现在就回去接她。”
我左右踱着步,几个人再坐马车回去,免不得要两个时辰,怕是还没接到辛姐姐,城门便已下钥。
可不亲眼看到辛姐姐,我又不能放心,想了想,便解下一匹马,翻身跳上。
“我单骑去接辛姐姐更快些。”
怕途中生变,张娘娘与嬛嬛应对不及,便又嘱咐知夏:
“如果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就先带张娘娘她们走。”
交代完,我便全速策马,直奔城门,一路畅通无阻,又无路障,仅用一个时辰便已到南逊门口。
只是入城的一段直道,正被背着包袱的百姓塞得满满当当。
满目灰黑,筚路蓝缕,大约都是南下的难民,正争抢着往城里逃蹿。
人流如织,我无法策马,只能跳下,逆着人流步行而入。
刚走入城,便见一个卫兵手持诏令在城门上大喊:
“圣上有令,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守城的卫兵一听,即刻拉上城门,将大排长队的百姓堵了个严实。
挤在前头的人堪堪过了一半,剩余的家人硬生生被城门隔开。情急之下,便与官兵理论。
没料想那官兵蛮横强硬,双方便陷入推拉撕扯,一时乱做一团。
我从人群的边缘挤过,远远地看见一辆马车被堵在御街中间。
蓬角处正挂着“宁王府”的灯笼,认出那就是辛姐姐,赶忙加快脚步,挤到车前。
辛姐姐掀起车帘一角,正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我的喊声,忙走下车。
“你怎么来了?母妃与嬛嬛呢?”
“她们在寺里,本打算今日先走的,可现下城门戒严了,就算我们有文牒,卫兵也是无法开门的。”
辛姐姐握着手里的白玉梳,当即红了眼。
“都怪我,拖累你们了。这玉梳是王爷送我的,他此去若是有个万一,好歹能有个念想。”
我最看不得辛姐姐哭,忙拉直袖子替她擦泪。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慌。现在只是戒严,还未锁城,我们等这群人散去,再想办法出城。
话虽如此,可其实我的心中没有一丝底气,毕竟局势瞬息万变,谁也无法预料。
唯一的希望便是上苍庇佑,让渤海军晚些到来。
思索之际,推攘的人群便被一个疾驰的卫兵冲散,他挥舞着手里的诏令,正从皇城的方向踏尘飞来。
我下意识往辛姐姐身前挡了挡,才示意她去看,再转眼,便见那兵士飞驰到眼前,勒马朝跟前的军民大喊:
“圣上有令,关闭所有城门,不得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