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站外。
凌寒露比顾盼想象中更显疲惫。
许书屏从停车场取车开过来。两人随即坐上后排。南方小镇远游而归，凌寒露小恙。
“顾盼，你帮我摸摸她额头，烫不烫？”
顾盼搓搓手，掌心靠过去。“应该不发烧。这是怎么啦？”趁着许老师专心驾车，少年又将手从凌寒露额头下滑至腮帮。拇指指腹轻抚两下。
“唉，昨天晚上洗澡洗了一半，没热水了。怪我，我在寒露前头洗，要是少耽搁会儿，她就能洗完。不至于后来拿冷水冲。”
“怪你什么呀，那是我运气不好。还有我以为南方嘛……”凌寒露先打量前方驾驶座上的许书屏，确认她无暇顾及后排动静，便放心将嘴唇嘟起回应顾盼。“……嗯，南方嘛。”
“南方也有早晚，也分四季的好吗？还是怪我，我就应该劝你别抹沐浴乳了，赶快冲两下出来或许就没事。”许书屏沉浸在自责里。
“我自己不好。”
“不，还是我，之前太磨蹭，后来又提醒不到位。”
“哪有，是我大意，高估了自己体质。”
“不，是我……”
两个女人在车里一来一去，顾盼插不上话。他瞧着凌寒露，脑袋无力地耷拉着，脖子缩成了平时的一半长。明显畏寒。
“怕冷吗？我身上热。”顾盼这回没能控制好音量。
驾驶室的许书屏飞速瞟了一眼后视镜。以中年妇女阅世的经验咂摸了这个小年轻嘘寒问暖背后的潜台词。她感到一阵耳热。尽管那句话的气流冲击不到她耳边。
她迅速矫正了关注的重点，轻咳一声，道：“寒露，我送你到小区外面就不上楼去啦！那个，顾盼，辛苦你照顾一下吧！”说完，她调动出十万分的注意力察看路况，心里默念着“拜托畅行无阻”。她想在最短时间内将凌寒露送到位。便于自己尽快摆脱窘境。
约一刻钟后，绿野小区外。许书屏朝两人挥挥手，车头调转方向。
两个人相携而行的背影在她车窗关闭的一瞬间，就仿佛被安置到了与她无关的空间里。她唇角勾了勾，双眉扬起，而后踩下油门。
2
502室。
凌寒露倚靠在床头。等待顾盼从厨房里端来医治百病的热姜汤。
“你现在不发热，暂时不要吃药。喝点姜汤驱寒。”顾盼特地用好看的雕花玻璃杯子盛的汤。
“呵呵，傻孩子，你担心我不肯喝啊，用漂亮杯子吸引我？”凌寒露瞧着顾盼手里的精致容器。
那原本是一对儿，之前不小心弄碎了一只。这东西一直摆在厨房碗柜深处，不知怎么就被小朋友翻找出来。还盛了姜汤。奇就奇在，经他手传递过来，了无生趣的玻璃制品竟变成了散发魔力的水晶杯。
“老师，在看什么？”顾盼注意到凌寒露有些散神。
“哦杯子，我说你特地弄个好看的容器来，以为我比你还小吗？”
“这会儿我照顾您，您就比我小。我小时候生病吃药，我爸都是拿卡通瓷杯装水的。想着说不定您手上端个赏心悦目的玩意儿，也能好得快点儿呢？”
“有道理。”凌寒露从顾盼手里接过杯子，手指却碰到了他手腕上一颗冰凉的异物。遂定睛细瞧。“那是什么？”
顾盼稍一打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翻转手腕，将一分硬币大小的一枚薄薄扁扁的金属坠子置于灯光下。“看吧！”
“也是鸟？”凌寒露食指托着铜质的坠子，它的载体是一根蓝染织物编织而成的手串。
“是，也是鸟。”
“形态略有不同。它们是……”
“嗯，是一对儿。也就是俗称的情侣款。”
“分雌鸟和雄鸟？”凌寒露明显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可是她情不自禁就想摆脱智性，在这个孩子面前表现得更像个孩子。“是不是啊，分母鸟和公鸟？”
“应该是。”
“同时买的？”
“对。错过了就凑不成一对儿了。”
“今天特地戴的？”
“算是吧。”
“怎么忽然想起来戴？”
“老师提醒我的啊！”
“我？”
“您看！”顾盼翻出手机里凌寒露与许书屏在南方小镇的合影，“您发给我的照片……”
凌寒露查看照片细节。终于在她胸前飞扬的围巾上找到答案。
那是一条深蓝底纹腰果花型的旧围巾。年深日久的洗涤佩戴，使它的材质变得柔软轻薄几无存在感。是她春秋季随手拿来最为低调的御寒品。当然，也是总站候车厅地面上承载着她善良温厚的那块叠起来的大花布。
她是不记得了，可是有人记得。
“老师的那只手串还在吗？”顾盼有此一问，是因为他对赠送手串那日所发生的“沙发事件”记忆犹新。凌寒露的挣扎反抗，以及后来放弃反抗转而平静的眼神，都让他以为手串会沦为女人震惊失望之后宣泄的对象。
“怎么会这样问？”
“我以为您给扔了。”
“对东西有仇，还是对人有恨？我觉得一个人在对自己的情感梳理不清的时候，最忌讳盲目冲动。我小时候做过一件令我后悔的事。小学二年级吧，有次跟好朋友为一点小事闹矛盾。回家越想越气，盛怒之下把她送我的生日礼物给踩烂了，合影照片也给撕了。当时觉得解气，但是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是永远的遗憾。”
“老师，您也那么冲动过吗？我以为不会。”
“人非圣贤。不过，我庆幸的是，我的冲动发生得早。让我有机会在自己的杀伤力还不够大的年纪里，亲身体验冲动给人情绪上的纠缠和拉扯，从而心生厌恶。这样，成年后的我才更有机会获得人格上的体面。”
“我懂了。”
“懂什么？”
“喜欢您！”顾盼搂抱上去。他在凌寒露视野所不能及的地方露出微笑，为自己能有幸如此靠近一枚无价之宝而欣喜不已。“我好喜欢您呀！”
“说什么傻话！”
“不傻……那您的那只手串在哪儿？”
“喏！”凌寒露指指书桌最下格抽屉，“你找找，找出来给我。”
“得令！”顾盼遂下蹲，去寻那情侣款中的另一只。
“雌鸟”版手串藏身在素净简洁的盒子里。与之作伴的，是凌寒露为数不多的小饰品。包括父亲凌康文当年送的那枚小发卡。顾盼拿指尖拨弄两下，发卡从相册里穿越而来，居然着陆在他眼前。而它的主人也正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含笑望着他。他觉得这世间所有的善意一起向他扑过来似的。幸福得只剩下傻笑。
“没找着吗？”凌寒露见顾盼长时间蹲地不起，故有此一问。
“哦，哦，找到了。”
“给我！”凌寒露掌心向上。
“我帮您戴上！”
3
深夜降临前，顾盼长长地讲完了他的童年趣事。
他几乎是搜肠刮肚拼接起来的。因为童年于他而言，更多是困惑。但他今夜的职责是哄睡。哄一个他心爱的如同珍宝一般的生病女人睡觉，所以话语间无论如何不能出现迷茫和哀伤。
“讲完啦？”凌寒露瞧瞧单手托腮的顾盼。
“嗯，好不好玩儿？”
“好玩儿。没想到你会偷桑葚，会翻墙头，还会爬树……”
“其实那天许老师说到梁辰爬树摘香橼，我心里有一时冲动，想承诺过些日子帮她摘一颗来着。”
“那当时为什么没有说？”
“我转念一想，或许她讲那些出来，只是想讲出来而已。我们负责听就好了。刻意而为的完满反倒是不仁慈的。凌老师，这是和您呆久了的收获，您觉得呢？”
“呵呵，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当然。”
“好，那我就认为是收获吧！”
“嗯！”顾盼点点头。
或许拼凑故事相当耗费能量，顾盼随着夜之渐深，感到电力不足。凌寒露察觉到他的困意，便催促他返家。他摇摇头。
“不困吗？”
“困。但是不想回去。我答应许老师要陪您的。”
“可是你也需要休息呀，而且是好好休息，别以为年轻就……”
“不要。”顾盼索性一头趴在床边，耍赖似的。
“那好吧！你去沙发将就一晚？被子在壁橱里。”
“嗯！我看您还精神着，要不，给您看样东西。”顾盼掏出手机，翻找出那个视频网站。
“是什么？”
“催眠神器啊！您看，”顾盼将一众小视频展示出来，“这些呢，叫白噪音视频，偶尔睡眠不好用它们来催眠的。您随便翻翻。”
“作者叫‘馨愿’？你是怎么知道这个UP主的呢？看样子不算活跃度很高，粉丝量也不是特别多。”凌寒露上下划动着屏幕。
“机缘巧合吧！应该是当时我搜索的某个关键字让她被推送了出来。这个作者，我觉得和经管学院有很深的关联，虽然对方没有正面承认过。”
“哦。既然是机缘巧合，就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你单纯欣赏作品不好吗？”
“嗯，知道了。”顾盼揉揉眼睛，整个人就快被困倦之意彻底控制住。
“去睡吧！”
“好。那您自己看看？”
顾盼把卧室门轻轻带上。而凌寒露则用她依然精神的眼睛去浏览“馨愿”的音画世界。
她看到了经管学院的假山回廊。蓝印花作坊里古琴声袅袅。美术馆池塘边放河灯的姑娘……她正打算点开搜索引擎去钻研一下何为科学意义上的“白噪音”，却发现“馨愿”上传新作，并发来私信回复。
凌寒露料想这该是关于作品的探讨，便未加迟疑，点开来看。
两排文字。分别是问和答。
PP君问，他没能保护好喜欢的女人，差点导致她受伤，而女人却表现得宽容，是否因为自己不够重要？
这让凌寒露立即想到慢性中毒和KTV遭辱一事。“唉，这个孩子，心事这么重！居然找人倾诉。”
她有些不齿于自己窥探他人秘密的行径。
但她更好奇这“馨愿”会如何作答。于是一边对着一墙之隔的顾盼低声道着歉，一边细细读来。
“馨愿”答：有可能她真的不够喜欢你。还有一种可能，她是个索取有度的女人，喜欢你，更疼惜你。
“呵呵……”凌寒露笑着仰倒在枕头上。这世上真有人善于琢磨别人的心思啊，有点儿意思……
她呆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橘黄色灯光映照下，屋内呈现舒适的暖调。她觉得这种暖，另有一半功劳在于那个跟她絮叨了一晚的小家伙。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一路风尘和车马劳顿终于将倦意弥散开。
夜是彻底静下来了。静得可以听见隔壁渐起的鼾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