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略了幸福的前提是，没有他家人的干预。
我和井蛙的父母近乎断绝来往，但积怨却越来越深。
我们从结婚到离婚的十年间，我和他的父母见面次数不超过十次。每次见面，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不愉快。所以不如不见。他们不来，我也不回去。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不和他一起回去。而到后来，即使他一个人回去，我也不爽。等他从老家回来以后，我总能恰如其分地找到吵架的借口。
井蛙换了工作的第二年冬天，我们买了第二套房，总价一百多万。又是井蛙心血来潮时的冲动之举，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当年还买了车，所以经济一时又拮据起来。
那年春节，他仍是要回家。我不悦，但没理由阻止他。他身上带了六百块钱，回来以后，竟然花得身无分文。我就以这个借口，和他又吵了一架。吵到激动处，我无法控制怒火，直接拨通了他父母的电话，破口就骂。我不记得我骂了什么，反正很难听。他扑过来夺过电话，随手就给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被震惊了，和他拼命的想法都有。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已经不再对我容忍了，不会再站在那里任由我打骂了。三十多岁的他，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我的一拳打过去，他随手一格挡，就能让我摔倒在地上。我不是他的对手。
当时，我毅然选择离婚。我拟好了离婚方案，让他签字，他却不签。
他说：“我不同意离婚，并不是因为我错了，只是为孩子考虑！”
他又说：“这么多年，我唯一承认错的，就是我对你太好了，太把你当回事儿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不会了！坚决不会了！所以你就死了那条继续蹂躏我的心吧！”
他接着说：“如果你实在想离，就去法院吧！人民法官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的！你以为我会求你，我不会！但你让我签字，我也不签！我他妈的这里辈子活得太冤枉了！别再给我故弄玄虚，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我会给你来一次彻彻底底的了断的！但不是现在，孩子太小！”
这就是他不跟我离婚的理由，全是我的错，但是他不离！
我第一次见识了他的无理！
我就离家出走了，每天白天出去晃荡一天，晚上等孩子睡着了，回去继续逼着他签字。他始终没签。但也始终没认错，连看也不看那个协议一眼。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两年后，当地的房地产市场全面崩盘。
新开的楼盘卖不出去，正在施工的工程大面积停工。外地的民工纷纷南下，街上变得冷清起来。到处可见烂尾的工地，紧闭着大门，只有高耸的塔吊仍旧矗立在寒风中，似乎在嘲笑着浮躁而愚蠢的世人。
很多房地产企业老板私逃，金融借贷关系陷入混乱。有的人欠债无力偿还，有的人放贷血本无归。有的人因此锒铛入狱，有的人因此家破人亡……不亚于一场大地震。全市人民沉浸在阴郁的气氛当中。
井蛙的公司大规模栽员，工资大幅度下调。他的工资虽没调整，却不忙了，也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像流水般地挣钱了。井蛙的心情却没受到多大的影响，时不时地呼朋引伴聚会喝酒，也不那么顾家了。
井蛙变了。在我想改变自己的时候，他先变了。
变得很快，我完全没做好准备。
他变得很冷漠，只是对我。对儿子，以及我的家人，还是像从前那样。他不爱和我说话，和我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烦躁，三言两语就敷衍而过。他有时正在和儿子嘻嘻哈哈，看到我过来，就立刻收住了笑。他看儿子的眼神永远充满着怜爱，而看我的眼神却是冷冰冰。假如他的眼神从儿子的脸上扫在我的脸上，眼神就会从怜爱骤然变成冷漠，中间毫无过度。和那句歌词唱的一样，爱恨就是一瞬间。
我试图扭转这种局面，但已感力不从心，他明显开始排斥我了。
有时儿子不在，我想给他一个亲密的拥抱，但马上被他推开了，连应付都不应付。有时晚上，我跑到他的房间里，同样被他无情地拒绝。在一次被他拒绝之后，我忍住怒气问他，你怎么了？你以前不是很需要吗？他坐了起来，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仿佛我随时都可能强奸他似的。
他淡淡地说：“我现在特别理解你那时的心情，给不想吃饭的人强行喂饭，真是不道德的行为。所以我为自己那时的无理行为向你道歉。那时我错了，对不起！那时我不正常，现在我正常了。好了，睡吧，我明天还得早起。麻烦把门给我带上。”
我明白了，他是在报复我！
我愤怒，胸中积压着一团无名的火焰，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他说明天早起，果然早起，每天都早起。他本来八点才上班，可是每当我把儿子送到学校回来，刚过七点，他就已经走了。他避免着和我单独在一起，像躲瘟神一样地躲着我。偶尔一次我回来，他还没走，可是看到我，立刻就走了。
某次我质问他：“你什么意思啊？怎么一看到我就走？”
他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单位事情多，得早点去。”
夫妻之间，比吵架更难受的事，大概就是连架都不屑于吵吧。
某天晚上，我又去他的房间，被他拒绝后，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采取了强制的措施。他先是反抗，接着便不动了，像个僵尸似的躺在床上。我亲吻他，抚摸他，毫无反应。这时我看到，他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屋顶的吊灯，两行眼泪爬上了面颊。
“你外面有人了？”我终于说出自己的猜测。
他冷笑一声，把目光从吊灯上移了回来，却不看我。半天才缓缓地说道：“是啊，我多么想有个人啊！真想！迫切地想！可是我还有什么资格呢？我失去了一切的能力，感知的能力，给予的能力，爱的能力，幸福的能力，让别人快乐的能力……我统统没有了。我不会笑了，你没发现吗？我像打雷一样的笑声没有了。我好想找回来，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地刻在我的心上，我瞬间有一股强烈的悔意。
“对不起！”我帮他擦掉了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十年了，马上就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到底能证明什么，能改变什么呢？它证明了我的无奈、无助、无能和无力，它证明了我不人不鬼的荒唐半生。它剥夺了我的青春，剥夺了我的笑容，剥夺了我爱的能力……我一直信奉一句扯淡的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现在才明白，这句话应该还有另一个版本：不忘初心，无疾而终。无疾而终也好，比不得好死强……”
“不要说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眼泪潮水般地涌出。我明白他说的不人不鬼指的是什么，只有我能明白。只有此刻的我才能明白。
十年来，我哭过无数回，眼泪积攒起来可以流成河了。伤心的，委屈的，绝望的，愤怒的，悲愤的，恐惧的，仇恨的，疼痛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对自我的感知。唯独此刻的眼泪，是出于对外界的理解和体会，是为他流的。其中的成分，是幸福吗？是感动吗？却又不是。
那是什么？我无法把握。但就是想哭，想放声大哭。
他终于住口了。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目光又恢复到了呆滞的状态。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了……”
半晌，他喃喃地自语着，声音有些混浊不清。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说你有个十年情结，你会在十年的时候，选择放弃吗？”
他没回话，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已经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