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长平依稀能记得,是从他记事起就常有一姑娘会坐在宅院外,柳荫下,莲池旁。或是日夜低声哼曲,或是取了几支柳枝编些什么小玩意。
他总能从大人的嘴里听到些稀奇古怪的神鬼故事,其中一条甚至是他祖辈一冤死的庶出女儿池晨歌的,传闻是那数十年前一贞洁姑娘被告发与有夫之妇勾结,不愿死于囚牢酷刑不愿留个淫妇污名,午夜子时留下满墙血字倾诉冤屈,随后便吊死在了池边。这家人往后是对这姑娘好生待着,日夜奉香,辈辈守池。
从小长平就常被骂作疯孩子,与那一棵树一湖水一池鱼聊的甚欢,平日对女儿饰品毫无半点兴趣,唯独对那柳枝编织成的小装饰反而是金贵起来,整日绕在腕上,不让摘不让碰,仿佛一碰,这细软东西就要化了似的。
他右手腕上从小戴到大的一环柳枝装饰就是那姑娘送的。
那日花鲤偶尔越出水面,姑娘白皙的手伸向这个躲在一旁偷看已有些时辰的小孩,给他套上饰品的动作轻柔的就仿佛这个人并非是凡俗之人,是个小仙,亦或是善鬼。
安长平从未听懂过这姑娘唱出的歌词,想是什么其他神秘地方来的语言,却每次都能坐下听上几个时辰,非要娘喊回屋了才一点一点挪着步子跟姑娘道别。
只一个转眼,长平已是从束发过了总角之龄了,也不知是不是曾对那姑娘许下过什么幼童的天真誓言,却是格外超出同龄孩子的发奋,即使是当年城中出的状元和探花也是对这孩子颇有赞赏。
在这孩子认了学之前也是个好玩的主。
那湖中的寥寥几条花色少见漂亮的鲤鱼,可是别人吃不得的。想要捕几条回去放到自家小池观赏着,这孩子赶着帮说这鲤喜欢怎样的钓饵,又是挑网又是捕鱼,一番下来竟是不一般的熟练。
但若是要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亦或是拎去集市换几个钱币,这孩子非得好撒一顿泼,打滚哭闹惹得行人围了一圈看热闹,一直要到把捞鱼的给强轰走了才算,轰不走,就是他爹娘来了也无济于事,衣服不知是磨破了几套。
日子是一点一点过去了,这孩子也是一点一点长大了,考取了功名就要留在京城,离家前一夜,不陪亲邻不找旧友,挑了些小酒在花鲤池细柳旁醉了半宿,那夜,他没见着那姑娘一面,却仿佛能听到了歌声。
姑娘嗓音细腻悦耳,配上偶尔的飞鸟声蚊虫声却显得孤寂了,仿佛月色之下唯有姑娘一人了——往后似乎也的确是如此了。
姑娘的歌声尤在,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长平愈发觉着这姑娘陌生,模糊了。
听了一夜歌的长平仍旧没能找着姑娘,若是换做幼时,就是待到太阳落去也非要看到姑娘的影子才罢休,可如今也无奈是在池边留了些酒,草草整顿便赶路去了。
姑娘坐在柳树下收好了酒,望着那缓缓消失在视野里的身影。无人发现、无人在意,这姑娘,连同半池的花鲤和长平留下的酒,以及那只有这孩子听得到的凄冷歌声,一并消失在太阳初升之时了。
长平做了二年的官,仕途也算顺利,最初却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梦中也是常出现那柳边池畔的姑娘的那双清冷却仿佛唯独对他带着温度的眸子。
他早已学会了姑娘的歌了。即使他依旧听不懂那些语言。
常有人问他唱什么,虽听不懂却竟是如此惊艳,长平也只好含糊应答,说是儿时同一外来人草草学的几句,其中含义他自己也懂得不甚多。
但怪的是而后不久,长平却是将那姑娘淡忘了。以往挂在嘴边的歌如今却成了一套套讨好话,这便是他所学到的“为人处世”了。
短短两年多也算是勉强立了足,也是到了娶妻的年龄了,长平仿佛看到那姑娘,那姑娘怀中捧着一壶好酒,正是曾经长平留下的。
梦中酒被置于桌前,姑娘手握了嫁衣却迟迟没再做任何动作,直至梦醒,酒在,梦中人却不在了。
安长平多年刻苦,年轻有为,相貌俊美,谦和有礼,也是有不少女儿家想做他的妻。
一日去集市游玩遇着了一姑娘,清秀内敛,与长平也是聊的甚欢,这久而久之一来二去的,竟是生了几分情愫,与那女孩约在了一出池边,相处的久了,同家里人说了,定了终生。
那日梦中又出了那池边姑娘。她却是已经显得过分模糊了,长平看不清她的脸,也再记不住她的脸了。
二十多载春秋转眼流去,终的,安长平算是明了,他对这姑娘的情感根本称不上是男女之情,反而像是亲人间深厚情谊,相互挂念,相互照应
姑娘细指在长平手心轻轻画字,长平却半晌也没能辩出这字的形状。
大婚当日热闹非凡,也不知怎的,不过是一官家结亲,来庆贺的人却特殊的多,更奇的是,新娘子七八年的略微眼疾竟是有了些好转,世人皆认为这是大喜兆,二人往后必定是恩爱有加,蒸蒸日上。
而直到那新娘子过了门,婚宴也撤了席,一切了当又回归平静时,长安才终于想起那日那池边姑娘留的字。
池 晨 歌。
从此往后,池晨歌消失与安长平的生活,也消失于整个家族的记忆。但她留下的祝福和护佑仍旧灵验。
爱你,或是你爱的人,即使渐渐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也是挂记着、守护着你的。无论是在这凡间,还是在那仙境。
赠予凤。
——魂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