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倏突而过,库铭在他的小黑屋里快乐地过了两年。
库铭步入了十五岁,他就读初中二年级,他所在的中学离库明忠所在的小站只有半里路。
挨近春节,库明忠带回来一个叫王翠梅的矮小女人。女人四十出头的年纪,体矮身胖,口阔唇方,面生横肉,眉头杂乱如枯草。
库铭放学回来,发现家里有个女人。矮女人看了库铭一眼,脸有笑意,库铭看了矮女人一眼,满脸的胆怯和猜疑。见库铭回来,库明忠从狭小的客厅走出来,满脸笑容。他清了清嗓子,说:“这是你们现在的妈,从今往后,就叫妈。”矮女人脸上的笑意不变,递给库铭面额拾元一张的钱。
“妈,”库铭生硬地叫了一声,接过钱,转身离开。
“哎!”矮女人答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厨房。
就这样,库铭一声“妈”,矮女人一声“哎!”,他们成了一家人。在往后的日子里,“妈”字欲出,库铭心里都会有些抵触,极不自然,很是别扭。其实,在库铭的内心里,他多么期望,能有一个女人,把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挚热的那一声“妈”激发出来。
库铭何尝不想对着一个女人甜甜的喊一声妈啊。然而,每一次,库铭叫王翠梅妈的时候,他都觉得很难堪和别扭。这种难堪和别扭源于库铭不真实的情感流露,一方面欺骗了王翠梅,另一方面欺骗了他自己。
继母王翠梅来了之后,库铭的小黑屋就腾出来做新的厨房,先前那间不足三平米的厨房成为了库铭和库星的卧室。卧室里只能勉强摆进一张高低床,库铭睡下床,库星睡上床。库星到外地读书,只有在寒暑假才回到小站。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库明忠每天在铁道线上干活,库铭每天上学,王翠梅每天料理着家务。闲暇时,几个铁路家属就在小站院子里玩扑克牌。
库铭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天中午,库铭放学回到家,无意中他听到继母和一个铁路职工家属谢海萍的讲话。
“明天供应车来,卫生纸也用完了,”王翠梅说。
“明天我想买点红糖,买几个碗和盘子,”职工家属谢海萍说。
为了解决铁路沿线职工生活上的困难,在那个年代,每个月每个小站总有一天,会有一列装载着各种生活用品的火车开来,停靠在车站的站台上,方便铁路职工和沿线的村民购物。这样的列车商店,铁路人称之为供应车。
库铭第二天放学回来,家里没人。库铭在车站绕了一圈,不见王翠梅。经过打听,才知道王翠梅上山找菌子还没回来。小站的站台上集聚着许多来自三乡五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买了一些生活品拿着。
想到王翠梅和谢海萍的对话,库铭向列车商店走去。刚走出几步远,库铭就折转回来,他想去帮继母买卫生纸,但不好意思开口。犹豫再三,库铭鼓起勇气,登上了列车商店。
库铭很腼腆地朝一个工作人员说:“我妈叫我来买两包卫生纸。”给了钱,库铭把两包长条的卫生纸掩藏在衣服里,一溜烟跑回家,他的心像掉入陷阱里的小鹿一样,咚咚地跳着。
知道继母王翠梅喜欢吃菌子,每个周末放假,库铭不再呆在家里,他要到山野里找菌子。有时他能约到同学曹阳两人一起去,有时他只能独自一人去。他知道继母是舍不得花钱上街买菌子,所以才自己上山找菌子。
一个周末,还在大清早的,库铭就去约同学曹阳上山找菌子。同学曹阳不在家,库铭只好一人走进山里。库铭沿着山路,一路攀爬,渐行渐远,站在山顶,已经完全看不到近处的田野,看不到熟悉的村庄,看不到他所在的小站。
翻越了几座山,库铭捡到了半箩筐菌子。
刚下过雨的山野,到处湿雾缭绕。
库铭孤身穿越在茂密的丛林里,他的衣服早已湿透,看着自己箩筐里的各种菌子,所有的孤寂,害怕,已荡然无存。库铭只有一个念想,回到家,继母肯定会高兴。
中午两点多钟后,库铭拖着疲软的身躯回到家中。箩筐里的菌子,库铭用些柔软的山草盖着,到家时,菌子依然还很新鲜,跟刚采出来的一样。
小站职工家属,看到库铭采了好多菌子,都来围观,看过后,都在夸库铭。她们问库铭一个人上山怕不怕,库铭说,不怕。王翠梅忙着把箩筐里的菌子拾出来,她把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铁盆里。库铭满身的湿,满脸的黑,她似乎没有看见,也没在意。
“饭在碗柜里。”
王翠梅朝库铭简单地丢下一句话,便忙着从箩筐里拾菌子。这一切,在库铭看来,到是无所谓,这种冷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最让库铭感到难过的是,自己辛勤的付出,自己真实的情感,被别人套上虚伪的外套,歪曲事实的真相。
没过几天,在小站的院落里,几个家属又聚在一起玩扑克。家属们东拉西扯,把话题说到秀芹身上,说到库铭身上。
“这个街天,我看见秀芹来赶集了,背着一袋米来卖。她还问我,有没看见库铭。她还说,这个死娃娃,一次都没来看看我,养着一个忤逆种。”职工家属谢海萍模仿着秀芹的语气,大声嚷嚷开,几个家属笑出声来。
“库铭这个娃娃懂事,”另一个家属说。
“你不要看他,小小年纪,狡猾着呢,表面功夫在呢,”王翠梅说。
“不管咋说,好好待待人家的娃娃,大人离婚,娃娃可怜。”先前说话的那个家属接过王翠梅的话头。
她们的谈话,没过几天,库铭到谢海萍家玩,谢海萍一字不漏,全部告诉了库铭。
库铭气愤委屈地为自己澄清道:“说我做表面功夫,孃!你给知道,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去跟她买卫生纸,我是鼓了多大的勇气。你给知道,我当时是多么的羞愧,像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去买卫生巾,我是个男孩,不是女娃娃。上山找菌子,我根本不想去,深山老林的,我一个人不敢去,但我一想到她爱吃菌子,舍不得花钱买,我就不顾一切地去。孃!我是真心实意,不是虚情假意地只会做表面功夫。”
库铭越说越激越,悲从心来,他的眼眶里噙着委屈的泪花。
“前几天,我还看见你妈来赶集呢,背着一袋大米来卖。”谢海萍看到库铭委屈,有意转移话题。
“哎!……,孃,不要说了,还是现在这个翠梅妈好点,至少,她不会打我。你给晓得,我以前的那个妈,秀芹。有一次,我和她上山背柴。山路又滑又难走,我背着一竹篮子干柴走在她前面,只要我在那儿跌倒,她不但不拉我起来,反而还挝我一脚。我自己跌倒,我自己可以爬起来,但她为什么要挝我一脚,我一辈子都想不通。”
“吹牛!小娃娃不要瞎说,当妈的,哪个下得了手打自己的娃娃,”谢海萍说。
“说了你不信,你看看我嘴角上的疤痕,还有耳朵上的疤痕,都是她以前撕裂的。”库铭说着,用手揉了揉,潮红的眼眶。
“自古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当妈的哪个不疼儿,想开点,”谢海萍劝慰道。库铭并不认同,他还想辩白。他想说,这个世道太不公平,老子打儿子,不管对错,天经地义,反过来,儿子要是打了老子就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你妈也下手太重了些,一个人干农活干够了,就拿着娃娃出气。我前两年还在林场上班的时候,你张叔叔一年才有二十多天的探亲假可以回家一趟。我带着我家张琳,再苦再累,从来没有动过我家张琳一指头。”
谢海萍平和地说着,像一股暖流流进库铭的心田。他从谢海萍温和的语气中感知到了母性的温暖。库铭认定谢海萍一定是个慈爱的母亲。那么,这样一个慈爱的母亲,她的女儿是不是得到了她无限的慈爱。
“你家张琳在哪里,怎么一直都没看见。”
库铭在心里这样想着,就对谢海萍的女儿张琳充满了神圣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