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步行街很长。两个女人特意穿了平底鞋逛街。走到一半多,脚不累,腹中却已空空。
两家饭馆,中间隔着个檀香木精品梳专卖店。
“吃哪家?”凌寒露指指一左一右顾客盈门的馆子,请许书屏裁夺。
一家粤菜馆,一家闽菜馆。许书屏正对着木梳店,两边看看,眼神空洞茫然。“寒露,你定吧!”
“怎么啦?一路上状态都不对。大宝二宝不在身边不适应啦?”凌寒露记得两天前许书屏说过,爷爷奶奶想孩子,周末接去家里。
“有他们俩闹着反倒好,闲来生愁……昨天晚上几乎没睡着,心里一阵阵发紧。”
“别多想。要不我拿主意吧,就去吃闽菜,走吧!”
她们朝右手边那家走去。
迎宾姑娘一脸甜笑,领她们坐到了临窗那排仅剩的一张桌子前。
见闺蜜全无点菜的兴趣,凌寒露便请服务生帮忙推荐了几样。而许书屏则打量这室内装潢的细节。桌椅,灯饰,无一遗漏。
“寒露,我看这里装修风格不像是民族特色的,你觉得呢?”
“应该更接近美式……其实我也说不好,毕竟不是专业的。不重要,菜地道就行了。我刚刚搜了下网上点评,口碑还不错的。”
“你说啊,那孩子指不定在家乡跟人合伙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又弄了个工作号码呢?原先那个不常用就老记不得充电,也没顾上通知我,对吧?”许书屏从出门起不断完善的脑内自圆其说,终于完稿,宣读出来。
“嗯,也不是没可能。”凌寒露投去赞成的眼神。
“呵呵,这样就解释得通了。嗯?菜怎么还没上?寒露你点了哪几样啊?”许书屏往出菜口张望,露出了自踏进步行街以来第一个微笑。
最后一道桂花芋泥莲子上桌。凌寒露将不锈钢小勺分一只递过去。还没接到,许书屏电话响了。
她看了眼号码,果断挂掉。“不认识。估计是广告推销。”
“哦,别管它。尝尝这个!”凌寒露指指这道美貌的甜品。
两个人潜心品尝。
然而两分钟后,同一个号码又追打过来。
许书屏望了望凌寒露:“还是这个,接不接?”
“还挺执着,要不接吧!礼貌拒绝就行了!”
“嗯。”许书屏接通。
那一头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请问你是许书屏女士吗?”
“对。我不需要贷款也不需要买房子,谢谢!”
“别挂,你好,我是梁辰的朋友,他委托我找你!”
“梁……?”许书屏抬眼,凌寒露正与她对视着。如此,便觉得心里踏实几分。“好的,一会儿见!”
2
约见的咖啡馆距离她们就餐的菜馆不远。凌寒露与许书屏相互挽着手臂,一路步行前去。
“寒露,你说那孩子怎么隔了几个月就皮起来了,跑回来还找个兄弟打掩护。真是!”
“嗯。”
“他不会藏在哪个角落里忽然蹦出来吧?那也太夸张了,我这老心脏受不了!哈哈……”
“稳住稳住。”凌寒露不住地轻握许书屏手指,希望将自己已然消失殆尽的冷静分拨出一点点给同伴。为一件未然的事情如此慌乱,这在曾经的凌寒露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到了吗?”许书屏望着咖啡馆外赫然在目的店名问道。
“嗯,到了。你先进去吧!我在你后边。”凌寒露清楚职责所在,她只是陪同。所以自然退到恰当的位置上。
“你看那一排卡座里,哪个比较像?听声音很年轻,应该和梁辰差不多大……”
“我看就一个男士是单独坐的,就是他了吧?”
“寒露,我不想去了!”许书屏扭头离开,被凌寒露抱住。
“书屏……”
这时卡座里唯一一位独坐的年轻男子站起身来。他嘴角强行扯出一丝笑纹,与结伴前来的女士们招呼。
“我是梁辰的朋友。请坐!”
凌寒露把与男子正对的位子留给许书屏。
“请问你们哪位是许……?”男子略带疑惑,在两张面孔上努力分辨,显然并无凭据。
“我是。”许书屏应答之间,仍不放弃对店内边边角角的搜看。
“许女士,我给你点了焦糖玛奇朵。旁边这位女士,喝什么?”
“我不用,不太喝得惯。谢谢!”凌寒露一瞬间产生隐身的冲动。
“焦……糖……是梁辰为我点的吗?我跟他提过,焦糖玛奇朵的味道很神奇,能让我快乐……他在哪儿?”许书屏眼睛里溢出憧憬,那种热切从凌寒露的角度望去,像萤火一样闪动。
“……梁辰,他回家了。”
“家?南方的老家?”
“嗯。许女士,您喝咖啡!”男子示意服务生将咖啡摆在许书屏面前。
“好。”许书屏轻啜一口,“我听梁辰说,他和朋友一起创业。那个朋友就是你吧?”
“是。咖啡怎么样?”
“很不错啊!”
“嗯,呵呵……”男子如释重负似的,但随即面色又凝重起来。他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薄薄的,贴在胸口处。他目视前方,深吸一口气,呼出颤音,“许女士,我这次来是替好兄弟梁辰完成心愿……”
“替他?”
“是,他自己来不了了。”
之后的二十分钟,许书屏双手托住额头,紧盯着桌面上那只土黄色信封,听完了男子的讲述。
“我和梁辰是大学同学,一个宿舍。我们关系很好。他家境不太好,毕业后工作也不是特别如意。所以我一提议去国外接管我远房亲戚转让的中餐馆,他就同意了。”
男子说,当地人消费水平不高,所以主要做的华人生意。几个月下来收入还不错。
“那天天还没亮。我和梁辰在我们租住的房子里休息。他听到楼下有动静,就爬起来看。是几个当地青少年在闹。我们对街有一家华人超市。那些孩子在门口堆杂物纵火。有一个还从窗口扔了燃烧棒进去。我们冲下去驱赶。后来他又冲进去救人。那家就一个妈妈带着小女儿。梁辰抱着小姑娘刚要冲出门,里边爆炸了。他把孩子抛了出来……”
“嗯……”许书屏一直盯着桌面。
“抢救了两天。有一段时间清醒,他给我交代了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替他还钱。这张卡,”男子指指牛皮纸信封,“这张卡里有二十一万,他说要向你道歉,另外那九万还有利息,他今生还不了了。下辈子当牛做马吧。这杯焦糖玛奇朵,算作赔礼。许女士,抱歉!”
许书屏始终不抬头,任由泪水滴在信封上,洇开了一大片深褐色。男子起身告辞,被她一把拦住。
“他走得痛苦吗?”许书屏牙齿打颤。
“梁辰是条汉子,我不如他。我当时没敢往里冲。痛苦……除了交代后事那会儿,别的时间都是昏迷,感觉不到痛苦吧。女士,节哀!”
待卡座上只剩两个女人,许书屏终于忍不住浑身颤抖。她紧攥着信封,紧贴于心口。在萨克斯音乐里克制隐忍地抽泣。
凌寒露搂住她,纵容她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宣泄悲恸。
“寒露,你说梁辰他知道我根本没想过让他还钱吗?”
“梁辰到最后对你都是心怀感激的。你在他不如意的人生里是光。而现在,他去天上给你亮灯了。书屏,他一定希望你活得像自己!”
“像自己……可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听懂我的人没有了。唯一一个听得懂我夜曲里忧伤的人没有了。不是暂时离开,是永远都见不到了,没有了。”
“书屏……”凌寒露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拥抱,“梁辰走了,如果能把你的忧伤也带走,他应该会欣慰吧?”
“寒露,我这段时间在家又练了首曲子。有时家里不方便,就下班跑去琴行练半个小时。我从小念书都没这么勤快过。我想着,梁辰要是在外面闯荡累了,哪天跑回来旧地重游,没准儿能想起弹夜曲的许姐姐?许阿姨?到时我得有新节目表演给他啊!”
“我们一会儿就去练,去琴行练,好吗书屏?”
“他能听到?”
“嗯,能听到。万物有灵,更何况是天使呢?”
“是啊,天使……好,我听你的。这会儿就走!”
两个女人把臂相携,小跑着来到咖啡馆外。
午后阳光下,游人熙来攘往,步履轻松散漫。每个人似乎都享受着触手可及的人间欢喜。许书屏红肿着眼。面对一簇簇往来的谈笑风生,以及他们笑脸背后或许深藏的故事,她开始生怯。
凌寒露牵住许书屏,用十指相扣来赋予这胆怯的女人以力量。她眼神示意前方道路:“咱们去琴行吧!到路口打车还是?”
“不,跑着去吧!”
“确定吗?”
“嗯!年轻人总说,去见喜欢的人都是用跑的。去做喜欢的事儿,咱们也用跑的。行吗?”
“书……”凌寒露仰头憋回眼泪,随即望一眼许书屏。这个女人泪痕斑驳,头发散乱,滑至发尾的卡子顽强维护着她已经无所谓有的造型。凌寒露替她摘了下来,重新夹好。而后拼尽全力,深吸气,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