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警察上门
书名:渐冻人 作者:夜郎陶者 本章字数:4712字 发布时间:2021-01-12

第13章  警察上门

 

“胡坚,快醒醒!”有人拍着我的脸喊。

我睁开眼睛,妻子坐在我的床头,我的床前站着两个警察,警察的身后站着一位实习医生。他是我经常在医生办公室碰到的两个实习医生中胖点的一个,他虽然做出一副一本正经满脸严肃的样子,但我知道他那张肉乎乎的脸随时都有可能被逗笑。倒是两个警察显得比较随和。

“两位警官找你有事!”妻子忧心忡忡地说。

我在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掀掉被子,坐到床沿上。我不想像一个病人那样躺在床上或坐在床上面对警察,我感觉那是一种祈求怜悯的姿势。我穿好鞋,站在床前不慌不忙地穿上西装外套。两个警察好像也不急,他们几乎是悠闲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直到我整理好衣服,离我最近的那个才和蔼地对我说:

“你是胡坚吧?”

“对。”

“我们是白云区派出所的,”他说,“想找你了解点事儿。”

我一边说可以,一边飞快地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站在后面的警察在张迪的床上坐下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信笺纸,一支笔,准备做笔录。

“按照规定,我们先得了解你的一些信息。”第一个说。

于是我们就开始了一问一答的简单游戏。

“姓名?”

“胡坚。”

“性别?”

“男。”

“年龄?”

“32岁。”

“族别?”

“汉族。”

“婚姻?”

“已婚。”

“职业?”

“小学教师。”

“健康状况?”问到这一条,他似乎有些抱歉地看看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肯定不能说健康,答不健康似乎又太笼统,说有病又感觉不太规范。不只是不规范,我不怕别人说我有病,也不忌讳向别人提自己的病,但我不想直接跟警察说自己有病。

“我不知道自己这种状况该怎么描述。”

“请问你患的是哪一种病?”他只好换一种说法。

“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我说,“俗称渐冻人症。”

“请描述一下你的症状。”做笔录的警察说。

“你们要不要看看医院的疾病证明书?”

“他患的确实是这种病。”实习医生看看我,又看看警察说。

“我想问的是你的病严重到哪种程度。”做笔录的警察说,“比如,能不能抬起手?能不能举起石头?能举起多大的石头?能把一个石头扔出去多远?”

这么说这件事和扔石头有关。我这一辈子扔石头的次数很多,特别是小时候扔得多。

我最后一次扔石头是在前天,就在黔灵山水库边,我朝那个想跟我拼命的胖子扔了好多石块。如果警察找我确实和扔石头有关,肯定是这一次。这件事肯定和胖子有关。

“请问前天你在哪儿?”警察的提问总算进入正题了。

“黔灵山。”

“到黔灵山去干什么?”

“游玩。”

“几个人?”

“两个。”

“还有谁?”

“一位女士,她叫张迪,也是这间病房的病人。”

我不明白警察提问为什么像挤牙膏,让人答得不痛快。估计他要问的,我索性先说了。

“那你们是约好了一块去游黔灵山咯?”

这个问题我没有预料到,但我得感谢他,因为妻子的脸色很难看,我觉得有必要解释解释。

“我们不是约好一块去的,我们是在车上偶然相遇的。我们是坐同一辆公交车,但没在一个地方上车,我在医院门口上,她在其它地方上。”

从警察和妻子的表情看,他们都不相信我的话。提问的警察甚至还看了看妻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相信吗。妻子气呼呼地将头一扭,警察的那一眼仿佛给她的怀疑提供了铁证似的。我想说就算我和一个女病友相约去游黔灵山也不能说明什么,我没必要撒谎。但话到嘴边我却突然不想说了,他们都等着我解释,我却故意保持沉默。

“请恕我冒昧,”警察又看看妻子,然后对我说,“你和那位张迪女士除了是病友,还有没有其他关系?”

“我们就是一般的病友,最多就是朋友,没别的关系。”

“请问在黔灵山的水库边,你是不是和一个钓鱼的男子吵了一架,并且追着人家扔石块,差点伤了人?”

“有这么回事。”我说。

“据当事人说,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说。

“当事人说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说错了一句话。”

“他骂人了。”

“他怎么骂的?”

“他骂人家姑娘有病。人家本来就有病,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对吧?再说他骂人的原因太离谱,他说人家吓跑了他的鱼。”

“当事人也是这么说的。”警察说。

“还说没关系呢,”妻子愤愤地说,“都为人家去打架了!这世间又多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作为英雄家属,我也为你感到自豪!”

“你没必要作酸作醋,冷嘲热讽,”我说,“你没生病,你不理解被人这样骂的感受。”

“你们是同病相怜,我当然不理解!”妻子说,“我怎么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

“你要是被人这么欺负,我也会和他拼命的。”

这句话本来是我的心里话,但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她吃醋我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女人一吃醋就会变得尖酸刻薄。

“谢谢喽,”妻子的话越来越难听,“我没生病,享受不起这种待遇!”

听了她这句话,两位警察都略感诧异。

“别太过分了,余桐!”我说。

“你为了别的女人去和人家拼命,把警察都招上门来了,难道我说几句都不行?看你那样子,恨不得吃了我,到底是谁过分?”妻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老太太、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都挤在实习医生的后面看热闹。警察上门,他们都显得有些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地呆立在那儿。听见我们吵起来,老太太从实习医生的旁边挤过来,笑眯眯地冲我们说:

“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

提问的警察也劝妻子说:“女士不要激动,我还有话要问。”

妻子转过身去,从包里拿出纸巾擦眼泪。

“你用多大的石块追打钓鱼的男子?”警察继续问我。

“有大的,有小的,”我说,“最大的不超过拳头。”

“你隔他有多远的距离?”

“你是指我追着他打的时候?”

“就是。”

“远的时候十来米,近的时候一两米。”

“你是吓唬他,还是真想打?”

“一开始是吓唬他,后来真想打。”

“为什么?”

“无怨无仇,不想伤他;后来怕他找自己拼命,就真打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大的石头打在人的身上会有什么结果?”警察一边说,一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可能致伤,还可能致死。”我说。

“你的回答很坦诚!”警察表扬我说。

我告诉自己对警察的表扬不要在意,其实我还是有些得意的,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对这件事你后悔过没有?”警察问我的表情和当年老师在办公室问我的表情一模一样,也和我在办公室问学生的表情一模一样。当年我多数时候都回答“后悔了”,我的学生多数时候的回答也是“后悔了”。当年只要我回答“后悔了”,不管多大的事儿,老师都会宽容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道错就好”。这句话我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后来也常常用来教育那些说自己后悔了的学生。其实我说过不后悔,但马上就知道说这三个字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付出过代价就学乖了,不管错不错都说错了,不管后悔不后悔都说后悔了,大人们马上龙颜大悦,该罚的也不罚了,最多轻描淡写地说几句。等到我教育学生的时候,一开始本来不想屈打成招,只想实事求是,让学生知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问不上三句话,孩子们都会乖乖地说老师我错了,我后悔了。有很多你没问他错不错他就说错了,你没问他后悔不后悔他就说后悔了。你要是对他说今天这事儿你没错,不用后悔,他反倒会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你还得苦口婆心开导他,告诉他为什么不是他的错。后来发现这样学生很难管,他会得理不饶人,对老师对同学对学校对家长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管不了那么多,错不错你都得认错,后悔不后悔你都得说后悔。这么教育管用不管用先不说,学生态度好,至少自己有个好心情。

警察问了这句话以后,微笑着看着我,做笔录的那个也抬起头等待着我的回答。老太太插话说,你看他认错态度这么好,怎么会不后悔呢?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还有那位实习医生,都点点头表示赞同。妻子也停止了哭泣,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不后悔。”我说。

我看出这句话让他们失望了。警察失望,妻子失望,其他几个人也失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我的回答关系到国计民生似的。其实除了妻子,别人根本不在乎我后悔不后悔,他们失望,不过是因为我让他们判断失误,他们有些不习惯罢了。

“要是你失手把人家打死了怎么办?”警察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

“杀人偿命。”我说,“那就枪毙我。你们枪毙我不但做了一件正义的事,也做了一件善良的事。他感谢你们,我也感谢你们。”

“不要用生病来耍无赖,”警察用警告的语气对我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病人也不能例外。”

“我没有乞求你们对我法外开恩,警官!”我郑重其事地说,“要是我触犯了法律,你们尽管把我带走。我正想换个地方睡觉呢!”

“你不会是认为监狱比这儿更舒服吧?”

“无所谓。”我说。我甚至不敢肯定是舒服的环境还是恶劣的环境对我更好。舒服的环境可能会延长我的生命,但也延长我的痛苦;恶劣的环境可能会缩短我的生命,但也缩短我的痛苦。

“现在尚处于调查阶段,”警察说,“你犯没犯法还不能下结论。我想提醒你的是,不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会影响这个结论,你将来的一言一行也会影响我们对你的判决。请你谨言慎行!”

“警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我们讨论的是前天我在黔灵山追打胖子的事,你为什么说我将来的言行会影响你们对这次事件的定性?就算我将来犯了罪那也是另一桩罪,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更不应该影响到你们对这件事的定性。”

“你就别咬文嚼字了,”警官不耐烦地说,“以后的事有没有影响不是你说了算,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看你的病,你就能踏踏实实地做个病人!”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不老实?”我说。

“老实不老实,你自己心里清楚。”警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

“请你注意,警官!作为执法人员,你们的判断和评价直接影响到我们的声誉,所以你们的判断务必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还有,老实和不老实都不是规范的法律术语,执法人员不应该用这种含义模糊的词语评价当事人,这是违背法治精神的!”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口干舌燥,心怦怦直跳。妻子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老太太慌忙退到实习医生的身后去,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也惊得目瞪口呆。实习医生百无聊赖的脸上却显出一丝兴奋,等了半天终于有热闹可看了。

做笔录的警察停止笔录,一语不发地盯着我。提问的警察伸出右手又粗又短的食指朝我不停地啄,气急败坏地说:

“说你不老实,你还不承认!医生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刁民!”

刚才警察表扬我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得意,但在我看来,这句才是真正的表扬。可惜我非但得意不起来,反而倍感酸楚。事实很清楚,警察说我不老实,骂我是刁民,除了刚才我的认错态度不好,当面反驳他,还有医生对我的评价也对我不利。刘医生肯定在他们面前说过我的坏话,对我做出过这种糟糕的评价。他们去过医生办公室,这一点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他们是由实习医生带到这儿来的。

我突然感到浑身乏力,手脚瘫软,我赶紧在床上坐下,两手紧紧地抓住床沿。我感觉只要一松手,我就会软瘫瘫地滑到地板上去。妻子赶忙扶住我,慌乱中不小心踩了警察一脚。警察没生气,他看我样子不对劲,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我奇怪的是这病早不发晚不发,偏偏这个时候发。看来我的身体里还住着个窝囊废,或者说先前那个窝囊废一直没走,他总是在我想豁出去的时候亮出白旗,缴械投降。我想站起来,但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知道是身体里跪着的那个家伙不敢起来。我听到自己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现在坐在床上,只要我一正视前方,占据我的视野的只有警察那副庞大的身躯和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好吧,我看你身体不佳,咱们换一个有趣的话题。”他冲我笑笑,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用一种打趣的口气说,“你和那位女士是否在水库边的沙地上打过滚?”

不等我说话,他就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相片递给我。每张照片的一角都有一片被夕阳染红的湖面,近景是一片沙地。沙地上有两个人在打滚,就是我和张迪。

妻子看到照片,猛然甩开我,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突然发出一声嗥叫,一下扑倒在我的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警察朝我迈近一步,泰山压顶似的从上面俯视着我,用沉缓有力的声调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要以为要犯了法才会受到惩罚,惩罚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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