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咒语照亮的脸
有几次有人说我是著名诗人,我说著名个屁,连我们村的人都不知道我。在我们村,连我爸都比我有名。他是个木匠,认识他的人比认识我的人多得多。有时候人家搞不清我是谁,我还得说我是某某的儿子。对我们村人来说,我写诗不写诗在他们眼里都一个样。
我们学校倒是有几个知道我写诗的同事,在他们眼里,我和那些没写诗的同事也没啥区别。
我和我们村人一样,和我们同事一样,我们都有一张卑微而模糊的面孔,我们都戴着一张和我们的脸合二为一的面具。
偶尔照照镜子,会被吓一跳。那张脸空洞,陌生,死气沉沉。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而像一张人群中的脸,广场上的脸,千千万万张一闪而过悄无声息的脸。那是一张在水面晃来晃去的脸,可以叫他张三,也可以叫他李四。我想看清我的脸,先得让它停止晃动。要让一张在水面晃来晃去的脸清晰起来,先得让它倒映其中的水变得安静、清澈,让水中的泥沙沉下去,让水中的泡沫浮起来,让流水变成潭水。
小时候我们相信一种叫定身法的神奇咒语,一念,人就动弹不得。我也希望自己会念这种咒语,念一句妈咪妈咪哄,那个比我大老欺负我的孩子就变成了木偶,我就可以靠近他,看看他嘴巴大张两眼圆睁的蠢样,还可以数一数他脸上深深浅浅的麻子,测一测他眼底虚虚实实的深渊。
也许正是小时候对咒语的这种向往与痴迷激发了我对语言的好奇和敏感。突然有一天,我感觉自己找到了那种咒语,它可以让存在之流暂时静止,让你拥有澄明的瞬间。就在那一瞬间,水面停止晃动,水面的那张脸像雕塑一样清晰可辨。就在那个瞬间,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指着千千万万个面具中的一个说:我!当你说“我”的时候,我相信你看见的不是一张粗陋或精致的面具,而是一张表情生动的脸。
也许,这种咒语就叫诗。
写诗就是一个为语言着魔的人对着这个世界念咒语。当我轻声念出我的咒语的时候,那个当年欺负过我现在仍在欺负我的人依旧挥舞着他的拳头作威作福,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依旧在前赴后继地模仿僵尸,这个凶险混乱的世界依旧在作死。
当我写下一首诗的时候,世界并没有因我而改变,天上没有多下一滴雨,地上没有多开一朵花,人间没有因此减少一个骗子。一万首诗也不能阻挡一辆前进的坦克。
一个迷信咒语的人其实就是一个中了符咒的人,诗人就是中了符咒的人。自己中了符咒,于是梦想用咒语改变世界。我对着人群念咒,希望他们脸上的面具像铁锈一样纷纷往下掉。
世界依旧,我发现我的咒语只是改变了我自己。在人群中,我依旧戴着面具。我们村人、我的同事看见的依然是我的面具,但我知道面具后面还有一张真实的脸,在我喃喃低语的时候我见过它,那些咒语就像一道闪电划过,有一瞬间,它照亮了这张脸。
偶尔,我看见这张被咒语照亮过的脸,像种子破土一样从我的面具深处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