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9月中旬某个放学后,我在车棚里看见了叶菁焉,便朝她笑了笑。
“我回家时,好像看见过你,我们是同路的吧。”她笑着说。
“嗯?你怎么看得见?”我紧张得一时语误。
我确实和叶菁嫣同路,而且我也好几次跟在她身后骑着。只是我找不到和她并行的借口罢了。
“这说的,好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回家?”她笑了起来。
“我确实偷偷摸摸地跟在你后面骑车呢!”我在心中胡说八道着。但话到嘴边却只有发出了一声,“呃……”
“要不一块走吧。”她见我还愣着,就将车推到我身边。
今天轮到我值日,所以放学后伟哥芽菜两人先走了,果然很讲义气,把今天和叶菁嫣独处的机会留给了我。
“好啊!”我笑着说,但兴奋中夹杂着一丝忧虑,“我们会不会被光明顶看到?以为我早恋啊?而且还是和好学生在一起,不会以为我是害群之马吧?”
出于食草动物的本能,我做贼一样地向四周张望一番,这才安心,还好,光明顶并没有在我附近出没,我已经离开了他的觅食圈。
说实话,我这人很内向,也很无趣,根本不敢主动和女生搭讪。更别说我对其有好感的叶菁嫣了,生怕说错什么惹她厌恶。
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她那双温柔的眸子盯着我时,我的脸就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
怎么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脸红害羞!
我默默低下头,把目光移到地上。
突然车把手一震,我连忙抬头,原来是撞上了前面一辆自行车的后轮胎。
那人转身瞪我。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看上去非常结实,穿着篮球背心和短裤,黄色的斜刘海遮住一只眼睛。他一手推着山地自行车,一手插在口袋里。
我什么也没说,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
毕竟这人看上去不太好惹。
但事与愿违,他拦住我。
“傻 逼,撞了人,这就想走了?”他把自行车靠在树上,然后歪斜着身子,朝我走来。
我虽然心里没底,但不想在叶菁嫣面前认怂,所以壮着胆子囔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那人推搡了我一把,“走路不长眼吗?”
“不小心怎么啦?”我挺起胸膛囔道。
“你他娘的找死!”显然黄毛学生被我激怒了。他飞起一脚踹在我自行车上,把我连车带人踢翻在地。
“你想干嘛?”叶菁嫣见事态严重起来,就把车横在我和那个黄发小子之间。几个过路学生回头看我们,同时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也小跑过来。
“哼,下次走路长点眼睛!白痴!”他吹起口哨,看了一眼叶菁嫣,骑车扬长而去,也不顾门口保安呵斥他学校里禁止骑行。
黄毛学生走后,叶菁焉同我扶起自行车。
把车从草丛里推出后,我才发现车头已经扭弯了方向。这时候我也顾不得什么形象,走到车前方,很不雅地用双腿夹住,然后握着车把手矫正。
“没事吧?”那个男老师走过来问。
我点了点头,“没事,老师。”
“他干嘛踢你?”
“我不小心撞到他自行车,这人就来找我麻烦。”
“老师我看见苏苪东只不过和那人轻轻碰了一下,结果他就蛮不讲理地把苏苪东连人带车踢倒了,也不知道几年级几班的?”叶菁嫣插嘴道。
“这人就是个小混混,离他远点就行了。”中年男老师见我没事,就转身走了。
我和叶菁嫣看着中年男老师骑上一辆发出“突突突”声音,排出一股黑色尾气的旧摩托,出了校门。
“你痛不痛?”叶菁焉踢起自行车脚撑,转头问我。
“嗯,没……没事。”我低下头,觉得非常丢脸。叶菁嫣会不会觉得我太懦弱了,只有挨揍的份,毫无还手之力。
“诶,你的膝盖出血了!”叶菁嫣扯住我的衣角,让我停下。
“嗯?”我低头看见血已经印在了裤子上,此时疼痛感才开始明显。我还以为只是磕了乌青,结果是擦破皮了。
“没事没事。”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推着车,任由伤口和裤子摩擦着,似乎在我眼里只是裤管上沾了块红色颜料。
“喏,快拿餐巾纸擦一下吧。”叶菁焉把餐巾纸包装拆开了递给我。
“谢谢……”我从她手心接过纸巾,她顺手帮我扶住车龙头。我弓腰把裤管卷起,擦干膝盖上挂着的血渍。
“要不要去趟医务室?”
“恩……不用了吧。”我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医务室已经关门了。”
“恩”叶菁焉盯着我的膝盖看了一会儿,“你看,血好像凝住了。”
“只是擦破点皮。”我现在唯一能够表现自己的也仅是摔跤不怕疼了。
“嗯嗯”她虽是这样说,还不时望向我的膝盖。
叶菁焉是班长,上小学时她在我隔壁班,但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她从小学时代就是好学生,小班长。初中后,我和她分在同一个班级,起初也没说过几句话。她似天上星,我如萤尾火。虽然我对她很有好感,但并没给我们之间带来什么交集。
我和她走出校门,并肩骑着车,徐徐骑在行道树下,穿行在一段支离破碎的时光中。
这条路上铺满了知了的叫声。路并不宽,我们骑过马路上的裂痕,如同抚摸一只手的掌纹。路边是几家无人问津的五金店,在门口摆设着各式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机械。
车轮如同我们平凡的生活,周而复始地旋转,我和她不停的轮回在阳光和树荫的明暗里。虽然风依旧热得像某人在耳边呼出的气息,但我头一次觉得,夏天也可以是这样美好。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印象画,明亮的油彩胡乱地涂抹在我心头。我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像是说出口便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你家住哪?”叶菁焉问我。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过一个红绿灯再往右骑五六分钟,穿过立交桥就到了,那立交桥上有火车开过的。”我放开握着车把的手,向她乱七八糟地比画着。只是不想让她知道我住乡下。
“你平时不爱说话吧?”
“嗯……可能是我比较内向。”我支支吾吾道。
内向这个词,几乎和害羞、胆小划上等号。我不想这样说自己,但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我只想告诉她,我不是针对她才不说话,换了别人搞不好我屁都不放一个。
“嗯,我也觉得你有点内向,动不动就脸红,哈哈哈哈哈,啊,你看,啊,你看呀!你脸又红了!哈哈哈哈!”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我抬头看向她,夕阳的余晖像一只海鸟,落在她一侧的脸颊上,灌满了她的酒窝,为她镀上一层薄金。她像是一尊希腊女神雕像,在这一刻显得圣洁典雅。
“嗯,有吗?”我小声问道,下意识地用手背贴了贴脸,确实有些发烫,果真如她说的,又脸红了。
“嗯嗯”她点着头,笑容荡漾在脸上,黛眉弯弯,星眸闪烁。
不知不觉,我们骑到路口一家杂货店前。
“你要请我吃棒冰吗?”她的脸颊绯红,交相辉映着晚霞。
“你想吃什么?”
我们把车停在路旁,走到店门口。
“我只有3块。”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是面对着她,看着她一侧头发上的发夹,发夹在阳光下闪烁,很好看。
她点了点头。
从冰箱里拿出一支巧乐兹,我也和她一样。
“多少钱?”我客套地问,一只手已经将3个硬币搁在冰箱上。
老板娘走过来,收走了冰箱上的钱,“3块,正好。”
我撕开包装,走到垃圾桶前扔进去,塑料纸又被风吹了出来。我破天荒地又弯腰捡起包装壳,放进垃圾桶。
迎着夕阳,我俩一边歪歪扭扭地骑车一边咬着棒冰。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和以前的许多个日子都有所不同。
过了一会,她说要拐弯了。
“拜拜”
“拜拜”我看向她,看着她转身,看着她的背影。
她向着那条悠长,又狭窄的弄堂中弯去。
骑出几米,她竟回头朝我笑了笑,我也受宠若惊地朝她挥手。
她与落日,是一个定格在我心头的一帧画面。
我看着她消失在转弯口,在那幽深、狭窄的弄堂。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
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自行车轮滚动,像是留声机内旋转的唱片,演奏着知了的交响乐。
偶然吹过的风,让路边香樟树摇曳起来,于是地上斑驳的影子也抖动了几下。
我转身回家了,好巧不巧,我调转车头时,余水丰从后面骑来,和我打了个照面。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和我打招呼,一路径直骑走了。
他家也在这一带?这人在我心里的印象很不好,时常要去办公室打小报告。
余水丰个子不高,和成天说相声的傻鱼一样矮,留了一头板寸。他成绩很差,毫不夸张地说,每次考试,只要他不缺考,就没人能抢他的倒数第一。
刚上初一时,余水丰是我同桌。他经常趁老师在黑板上写东西的工夫,拍我的头或者拿尺子捅我肚子。我却总是碍于老师在场,不敢还手。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噩梦。
一个明明比我还矮半截的小矮子,却总是欺负我。即使是下课,他也要拍我的头,扯我的衣服,有时踹一脚我的屁股。我反抗过,结果遭致他更恶毒的报复。
有一天,我和他谈判,“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他戏谑地笑着,掴了一下我的头。
我就猛推他一把,把他从座位推到地上。当我发觉用力过猛时,为时已晚。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扑向我。
我们两人扭打在一起,各自扯着对方的领子,不松手。
“你放手!”他说。
“你先放!”我说。
“老师快来了,你放我就放。”
我一听老师来了,就马上松开手。
但他却迟迟没放手。
“你干嘛不松手!”我怒道。
“傻 逼,我是骗你的!哈哈哈哈!”说着他另一只手掴了我一巴掌,“啪”地重重打在我脸上。
我猛地扯开他的手,再一次地抓紧他领口,而他却松手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苏苪东,你们在干什么!”光明顶在窗口喝道。
我吓了一跳,论反应我比余水丰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叫了起来,“老师,他打人,我说他不要抄作业了,他还说叫我闭嘴,然后就动手打我!”
“苏苪东,是这样吗?”光明顶冷冷地问道。
“我……我……没有!”我低头不敢看光明顶,全是余水丰胡扯的,但我却张不开嘴辩解,因为恐惧已经淹没了我。
“苏苪东,你就给我站在墙边,站到午自习结束。”光明顶冷哼一声,就走了。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我,也包括叶菁焉。高月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傻鱼又开始朝我挤眉弄眼。伟哥则是假装出一副深感同情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心里笑得比谁都欢快。芽菜朝我怪笑不停,活像只大马猴。
余水丰得意地大笑,笑得几乎要岔气了,显然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
我低着头,脸颊发烫,羞愧一直从面颊烧到耳根。委屈的眼泪在打转,但我不能哭,不能向余水丰,或者光明顶认怂。
我强迫自己挺起胸膛,然后故意露出一副冷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当时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
“傻 逼呀,傻 逼!跟我斗,哼哼!”余水丰朝我得意地笑道。
虽然我和他近在咫尺,却拿他毫无办法。我恨恨地望着他,但怒气终究抵不过恐惧和懦弱。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做女生吧!我唯有如此这般自嘲。
余水丰觉得嘲笑已经不能满足他的乐趣了,于是趁我低头诅咒他的时候,捅我几下肚子。见我要还手,他就得意地笑着说,“你不怕被老师看见你打我,再站几个钟头?”
班上有几个男生见余水丰这样欺负我,也觉得好玩,纷纷大笑起来。更过分的是傻鱼,他把自己的数学本子朝我扔过来,砸在我鼻梁上。我感到鼻子酸楚,眼泪差点落下来。
“饼哥,不好意思啊,你帮忙传一下本子,交给数学课代表!”傻鱼阴阳怪气地说,他除了到处扔本子也没什么能耐了。
“哈哈哈……”好多人笑出了声。
我气得肺都要炸了,可是怒火依旧抵不过我所谓的“理智”。我低下倔强的头,之所以说是倔强,只是我还强忍住不哭。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爆发的。
其实我明白,他们并不是针对我,他们只是喜欢看笑话,那是种源于人类生而有之的本性。不巧的是,我恰恰是个笑话。懦弱的人永远都不需要在欺负他之前掂量一下,因为似乎懦弱本身即罪过,谁见了谁都会忍不住踩他一脚,落井下石。
“够了,现在是午自习!”叶菁嫣大声喊道。
听见叶菁嫣的声音,我的头埋得更低了。
但余水丰一听到叶菁嫣阻止,反而像打鸡血般更来劲,一拳打在我肚子上。
我默默承受着。
午自习终于结束了,然而我却不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因为我开始害怕余水丰,我斗不过他这种纠缠。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忍受着余水丰的欺负,有时甚至是好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