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那天回到家,我包完封面后,心血来潮,在写姓名时故意潦草起来。
看着“苏苪东”三个字如龙飞凤舞,有模有样。我甚至暗自得意了一番。
“阿东,下来吃饭了!”我娘在楼梯间喊。
“来了”我放下手中闲活,匆匆下楼。
饭菜挺合口。
我吃过后,趁爸妈还在聊天,便马马虎虎洗漱完,打开电脑玩起了游戏。
当我正兴头时,从客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便如惊弓之鸟般关掉显示器。
“东,你可以睡觉了!是不是又在打游戏?”
“没有!”我故作委屈地喊道。
我娘推开一道门缝,将半个脑袋探进来,一眼就注意到还在抖动的显示器,但她什么也没问,关门就走了。
脚步声远去后,我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蹲下来透过地下的缝往外瞧。
果然我娘那双穿着拖鞋的脚还静立门外。这伎俩我娘惯用,但我也不傻。
我又在地上蹲了好久。
我娘直到确定我上床睡觉后才走。
我见她回去了,就悄悄打开显示器,继续打游戏。
蝉已经睡觉,我还在熬夜。
第二天我娘叫醒我时已经六点五十,虽然闹钟定在6点半,可我永远听不见。
洗漱完,面对壁镜时,我发现有两颗青春痘在额头上叫阵,最后他们死相很难看。
“阿东,粥在电饭煲里。”我娘在阳台晾衣服,她透过玻璃朝我喊道。
“哦,知道了。”
我穿鞋从来不解鞋带,一贯是把脚跟简单粗暴踢进鞋子里。
下楼后,走到厨房,我从脸盆里拿出锅,经过冷水浸泡降温,粥已经变得温糯上口,不再烫嘴。
我没吃几口,就把剩下的半碗倒在后院葡萄藤下,然后上学去了。
生活就是这样不断重复,几乎没有变改。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生活琐事牵扯,每一个动作都只是在被动应付。
早上,太阳温和。
我出门已7点多,随着时间流逝,迟到由可能向着必然过渡。
骑出几分钟后,我习惯性扫视一遍胸口,运气很不好,校牌没戴。
我停下车,抱着一丝侥幸翻开书包,结果还是没有找到。
一阵犹豫后,我灰溜溜去学校了。
骑到校门口,看见“东山中学”四个大字,我莫名一阵肚子疼,紧张得想拉屎。
看着零星几个学生从我身边走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比我轻快。
“诶,阿饼,你怎么还不进去?”
我反射性回头,是伟哥在叫我。
看着伟哥那张略带喜感的大脸,我心中的纠结终于缓和了一些。
“伟哥,你先进去,我去小店买点东西。”我没等伟哥开口,就跑开了。
在小店门口,我把自行车手忙脚乱停好,但是没跑出几步,车子就“砰”栽倒在地。
我顾不上回去扶起,进店就问,“有没有校牌外壳?”
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约莫四十,高高瘦瘦,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一副尖酸刻薄样。
“2块钱”老板娘把校牌壳子递给我,动作很麻利。
“哦”我接过校牌壳就冲出小店。
“诶!你还没付钱呐!”老板娘急得大叫。
“哦,对,对”我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5元纸币扔给她,掉头就跑。
我推车跑出好远后,才想起老板娘没找钱,我想想算了么好了,放学再去要要看。
这时候,校门口就只剩我一人了。
进去后,我低着头,手捂胸口,将校牌壳保持在反面,要是它翻过来,就会露出马脚。
我推车,加快了脚步,眼看着还有一两米就能摆脱那六个执勤学生。
一个女生唤住我。
“停下!”她一双眸子细长明亮,脸小下巴尖,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像聊斋里有些道行的狐狸精。
“怎么?”我问道,有些底气不足,手捂住校牌壳子僵在那里。
难道是她识破我的空城计了?
“你迟到了!”她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牙齿,伸出手腕朝我晃晃电子表。“现在7点21分,已经早读了。”
“啊?”我等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原来自己是顾此失彼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几年级几班的?”我看她转着笔,嘴角挂笑,虽然我也分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不过倒挺好看。
“苏苪东,八年级七班。”我哑着嗓子回答她,心里很不好受。
女生一边记录,不时抬头笑眯眯看我。
没一会儿,她就把记录表递给我,“签字!”
我从她手上接过表格和笔。
偶然的碰触,我能感觉到她手指细软,手心温暖。
“咦?”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稀奇事情,“你的校卡呢?怎么只有一个空壳?”
我手一哆嗦,把笔摔落地上。
“不好意思!”我急忙伏身拾起,还给女孩。
“完了!”我心中暗道。
无疑是自己双手接过纸笔时,胸前校牌壳子也翻过一面,露出空白。
“校卡我放在教室里了。”
坦白说,这谎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骗鬼吧你!”,女生朝我眨眨眼睛,“总之没有佩戴校牌,扣分扣分。”她伸出细长手指翻弄几下我校牌壳。悄悄凑过来说,“看上去挺老实,其实坏得很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骗人把戏,我可是见多了。”
我朝她尴尬笑笑,没再解释。
其他几个执勤学生纷纷向我看过来,让我有些怪不好意思。于是我干脆把校牌壳从脖子上扯下来塞在口袋里,只露一根天蓝色挂绳在口袋外晃荡。
“赶紧签字吧,苏苪……饼”女生朝我笑眯眯地说,这样子实在让我恨不起来。
我用左手潦草签上名字,把纸笔还给她。
“你是左撇子?”
回答她的,是我推车落荒而逃的背影。
到了车棚,自行车满满当当排列着,我没来由感到一阵害怕,仿佛每一辆自行车都嘲笑我,你迟到了!你迟到了!
我手忙脚乱锁上车,快步跑过宿舍楼旁小路。书包一颠一颠打在背上,啪啪作响。
我一口气跑上楼,冲向教室。快到门口时,我透过窗玻璃看见班主任站在讲台旁。他也看见我了,然后似守株待兔般等着我撞上去。
“报告”我畏畏缩缩走到门口,汗水像小溪在身上流淌,沿着背、顺着下巴,在眼角,腋下欢乐流淌。
石英钟在墙上滴答作响,我迟到了10分钟。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点名。他微胖,秃顶。上课总备着一块脏抹布。因为每讲一阵子就会满头大汗,尤其是夏天,所以这块抹布隔三岔五在他脑门上抹过,把他额头擦得像大头皮鞋般油光发亮。
我们私下尊称他为“光明顶”。
“声音响一点,我都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光明顶朝我瞥来一眼,继续翻弄点名册。
“报告!”我鼓足勇气喊了声,可是这点声音却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我擦了擦眼角,汗水像是一枚刺,流进眼里。于是我不停眨眼睛,直到眼泪也跟了出来。
“诶,苏苪东啊,你怎么像个小姑娘似的?好端端就哭了?”
“哈哈哈哈”全班除我之外,哄堂大笑。伟哥和芽菜最起劲,傻鱼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笑起来更是花枝乱颤。
陈莎宇诨名“傻鱼”,虽然个子矮但看上去很灵活,喜欢逗人笑,非常有表演天赋。
我觉得脸颊开始发烫,汗水逐渐冷下来,又让我感到背后发凉。
“他娘的……”我在心里咒骂,想缓解恐惧。小腿在抖,于是我不得不频繁改变站立姿势。但是这种尴尬,还在继续扩张,就像只肥皂泡被不断吹大,被动等着它最后破裂。
“苏苪东,你先给我门外站着,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光明顶拿起毛巾狠狠抹一把脑门,交代起开学事项。
我站在门外,咬着嘴唇,生怕软弱显露出来。“早读怎么还没有开始?”我想,如果早读开始了,会不会就放我进去呢?毕竟只有发生一些变化才能打破僵局。
我说不出话来,也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落泪。
我觉得自己丢人,但像个小姑娘一样哭,无疑会比站门口更没面子。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装出一副无所谓,这样才像个爷们。
“不能哭!”我攒紧手心,这是我最后底线。
“让自己笑起来,笑的时候就没法哭了。”
但我笑容僵硬,甚至会让人觉得“我为什么总是饱含着泪水,因为我爱这秃顶爱得深沉”。
“傻笑什么?站门口有这么开心?进来。”光明顶见我一脸古怪,便不耐烦地招呼我进教室。
我坐在靠南窗第三排,窗外是走廊。座位按照组别轮转,每隔一个礼拜换一次。
我把书包往桌肚里塞,结果书包又滑出来,落在腿上。于是我转身把它挂在椅背上,这不免又看见后桌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了。
过了会儿,开始早读,我目送光明顶龙行虎步地走出门。
光明顶终于走了,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应该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