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从房间出来看到李黑眼时瞬间怔了怔,像是被惊到了。她突然想起今天要带她去学校办理入学手续。
“死丫头,一早就跟个僵尸似的一动不动,你要吓死老娘啊?”
李黑眼倒是被杜鹃这冷不防的吼骂给吃一惊。之后便见怪不怪,昨晚他们还在为她上小学百多块的学杂费等吵闹了一番。隔着两堵墙都还听得一清二楚。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坐着更舒适些。她打算任由杜鹃的破口大骂,如果她想的话。反正这是一种基本常态。然后继续乖乖得坐等。
“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这不是吼两句就会哭得年纪了。何况,她的忍耐力异于其他同龄人。她才不会像若梦瑶那样,一点血丝就哭爹喊娘告姥姥的。和她被石头绊倒,被藤条抽身,被碎玻璃割手,被杜鹃切菜刀的刀刃划过相比,她那点痛和血连屁都算不上。
杜鹃也懒得再继续。光捯饬的时间都比她长。早晨的她总是忙碌的。终于搞完之后,她就扯着李黑眼出门了。连早饭都没吃上。
踏进校门时,正碰见看门死老头在门口站岗。杜鹃只顾往前走,李黑眼跟在后头。
——“离校门口远点。别死在这。要死找别的地儿去。”
李黑眼想起这话,睨了一眼死老头,走到他面前吐了口痰,高傲得抬起下巴,“老娘从今天起,就踏破这学校,你没资格阻拦。还有,我若要死,就死在这学校,还得死在你的工作室里,天天来看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死老头,狗眼看人低。”
‘老娘’一词,自然是杜鹃那学来的。每每她和李冒不管是吵架还是日常对话,她总喜欢用这个词。
也许,这个词比较高贵。否则,杜鹃对它为何利用率如此之高?李黑眼自然也要学得高贵一些,好让若梦瑶那个伪仙女不再居高临下的鄙视她。
说罢,将中指竖在死老头面前。若不是杜鹃突然回头叫她,她还想好好让他看看。她幻想自己变为鬼魂后整日在死老头工作室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情形,暗自偷笑。
这一报复,莫名让她心头一阵快感。原先有多弱,满足感就有多强。她想尽快适应这样的美妙体验。
一路上,她还在思忖,如果日后死老头再对她恶言相向,她定会让他不得好过。她一个年轻的生命,还怕一个腐朽之人不成?
宽阔操场上因来来往往的人倒显得热闹起来。即便如此,也给了李黑眼足够的呼吸空间。
耀眼的火红枫叶像是装扮一场美好的喜事盛宴,透过松柏间隙过滤的日光打在教室的玻璃上,明晃晃如钻石般吸引眼球,一切都显得辣眼睛。
见着一抹艳红在空中翩跹,晃晃悠悠薄如蝉翼的落向地面。她的小心脏像被电击一样驰魂夺魄。
置身事外谁都能心平气和,身在其中谁还能淡定从容?
“你这该死的,你就不能快点吗?还要不要上了?”杜鹃极不耐烦地边催边拽着她往前走。
校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和李冒差不多,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穿着体面的衬衫,头发是三七开,分线若隐若现,简短利落,打着发胶,露出宽额头。
目测个子也和李冒相差无几,不高不矮。但李冒与他相比,就是少了些男人该有的样子。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反正,看着就比李冒面善顺眼。
她见他交叉握着双手,郑重地问向杜鹃:“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上学?”
杜鹃言辞闪烁:“这娃她比较蠢一些。”
这男人看了看李黑眼,又转向杜鹃:“怎么会有说自己孩子蠢的人呢?”
杜鹃支吾着:“校长教训的极是。不蠢,不蠢。”
男人反问:“我难道是在教训你吗?”
杜鹃急了:“瞧我这嘴,太钝了。我不是那意思。”
李黑眼见状,心里倒有些幸灾乐祸。
这男人继续道:“这孩子既没有进过幼儿园,又没有任何基础,她只能从一年级开始。这样一来,她比别人都得涨上两岁。有些基础后,二年级可以自学,到时直接升三年级,这样相差的岁数就又少了一岁。至于后面,就要看她自己的了。毕竟留级的人是微乎其微的。原则上是不允许的。”
“校长所言甚是。”杜鹃连连赞同,尽显弱势群体该有的面貌。
“你不会认为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一个,对吗?”他又转而亲切地看着李黑眼。
这是除了若梦瑶姥姥以外,第二个会问她问题的男人。她看着他神情温和自若,两片棱角分明紫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一呵气,就会接二连三地吐露出许多珍珠,而她妄自沉浸在珍珠的海洋里。
她仿佛就像一个外来的异物一样,刺激他的外膜,分泌出一种叫碳酸钙的东西,将她这个异物团团围住,企图可以将她变为一颗上乘的珍珠。
李黑眼并没有回答,只是努力睁大眼睛认真地与他对视。但是,她记住了他的脸,还有他的话。
“校长问你呢,你怎么不回答?”杜鹃在背后扭她的肉。
“哎哟——”李黑眼忍不住叫出了声。
“怎么了,孩子?”男人关切地问。
“杜鹃她——”她想趁机在这个知识渊博的男人面前让杜鹃难堪的同时,也想得到姥姥说得‘公正’。校长不都是知识渊博的吗?并且希望这个男人不会让自己失望。
“没什么,没什么,”杜鹃连忙打断她的话。
“杜鹃?”男人疑惑。
杜鹃表情心虚,还极为尴尬,向男人解释道,“这孩子可能因为上学太激动了。那就先不打扰您了,我带孩子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等等...”男人急切叫道。
“怎么了?校长。”杜鹃一脸僵住。生怕被刨根究底一般。
“其实这孩子刚才已经回答我的问题了。”
“噢?”杜鹃不知所以然。
男人起步走到李黑眼跟前,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话却是说给杜鹃听,“她褐色双眸的坚定眼神。”
杜鹃依旧一头雾水。但男人并不打算解释,只是轻轻拍了拍李黑眼的肩膀。
有些事,只要你知,我知,就好。
临走前,李黑眼的心里无比感激。她对任何懂她的人,都无比感激。因为,这个世界,这样的人微乎其微。
“人生就是学校。在那里,与其是幸福,毋宁是不幸才是好的教师。因为,生存是在深渊的孤独里。”
李黑眼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快乐。
杜鹃一路上总跟她说,
“无知不好吗?不用动脑,无忧无虑。其实学校就是一座监狱,除了让你更加苦恼,不会给你带来任何。你每天得六点起床,完成你昨天未完成的作业。你再也不能对睡觉随心所欲。你得不停地写啊写,跟赶着投胎似的,生怕错过了时间。以你这样的智商和蜗牛的速度,你无论如何都写不完,谁也帮不了你。
课堂上,老师会惩罚你,同学因此耻笑你。因为你的愚钝,你回答不了老师提出的任何问题。你也根本不知道与其他人该如何很好的相处。你会因为成绩是最后一名而丢尽颜面,遭受任何人的欺侮,任何人也不会在乎你,帮助你。
你自卑,你弱懦。你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呕吐,发烧,脑袋想爆炸,肠子要绞痛,身心受折磨。你就进去蹲监狱吧...蹲监狱吧...蹲监狱吧...蹲监狱吧...”
杜鹃的声音像是一场海啸,把李黑眼给咆哮得惊醒了。醒来时,她的身上什么也没盖,她因惊魂未定而哆嗦着。九月的天气还不至于冷到她严重发颤,但她就是觉得冷,一把扯过薄棉包在身上,脸色苍白。
墙上的数字挂钟显示十点十五分。还好今天是周末。
楼下一阵嘻嘻哈哈的吵杂声。一听就知道,李冒的几个猪朋狗友又来家里了。他们基本每次总是这个点前来,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吃吃喝喝到尽兴的准备。
为什么总是这个点呢?太早吧,就是打搅。迟一点吧,临近饭点,明摆着蹭饭,你好意思?再迟些吧,过了饭点,不达目的。为什么不是下午呢?那时间就少了,少了岂不便宜了东家?为什么要便宜东家?
李冒的日常工作就是水电及灯具安装。他不属于任何单位。就算单位福利好有保障,他也不愿去。那样的话就得被限制在七七八八条条框框的制度里。
他讨厌像罪犯一样被人看管约束,保不准还得被人使唤干这干那,在处理过程中还得时不时被人指手划脚,不但没有一点自由,还得忍受屈辱。
俗话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这是李冒常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
“我堂堂李冒好歹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卑躬屈膝?这简直有辱我的尊严。话说你们一个个怎么就不学学我,自个单干多自在,还跑什么狗屁单位?还有啊,男人的工资奖金凭什么要乖乖彻底上缴给一个女人保管?去他妈的经济决定上层建筑。老子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怎么着?
母系社会早在5000年前就消亡了,现在是男权社会,男人说了算。女人的作用干嘛的?仅仅只是但不限于只安慰你竖起来的下半身的,还要拿来替你卖命的,你得把她们赚来的钱收入囊中才是王道。只要她一日住你家,你就得收租金。简而言之,就是解决你的吃睡问题。就是这个道理。”
这是他们聚在一块总是会讨论到的话题。
鉴于李冒的技术不错,一般熟络的人或者哪个单位有活了都会叫上他。但他有时去,有时不去。
去就代表他的手头开始有些吃紧了。不去代表他目前尚有足够的酒钱。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是他对自己活法的总结。
死狗烂泥巴扶不上墙。根深蒂固。
实际上,他就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曝十寒饱食终日游手好闲狗拿耗子干聊底事思想腐朽没有品味无谓道德没有义务只有权利毫无责任的纳米级残渣。
这是李黑眼暗自对他的总结。他在她眼里,树立起作为父亲的高大形象,比天地距离还要遥远。
或者说,永远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