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客人确实不多,在左边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花白长须高髻的道人。年纪在六十开外,精神矍铄,此刻正襟危坐,自斟自饮,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崔荣一进来就看到他了,知道是谁,也知他干嘛,从上路起到现在,自己都懒得再理他了。
两个伙计上了酒菜,看他们吃着,还不时的添着茶水。
崔荣道:“怎么,我们吃饭你们还用看着,怕赖你账?
有位相貌精明的伙计摇头:“是我们掌柜叫在这儿伺候着,不敢怠慢了。”
说着又斟酒斟茶,崔荣刚感到有点疑问,便觉头脑发昏一阵迷糊,与那俩人同时趴在桌上。
见这三人已经不行,伙计一招手,里面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伙计道:“这三位客人喝醉了,扶他们去后面找间房。”
拂尘一闪,道人已挡在桌前:“这位壮士,慢动手,你知他是何人,你们就不怕出不了高丽吗?”
话未落,里间门帘一挑,出来一位当地民妇打扮的高挑女子,英眉秀目,启口笑道:“道长勿虑,我们即敢来此地,何惧之有。”
她示意手下把人拖走,然后对道人拱手让道:“就请道长入后堂,小女子还有话要问。”
这位女子正是赫连子媗,她们一路跟踪到此,见高丽军队停止不前,最初不解,后来想到有可能是因辽东战况计划有变,怕他们突然返回失去营救机会,便提前动手。
至于这位老道,她也早暗中监视,只待证实自己的猜测了。
子媗吩咐黄敬杰几人仍在店面应酬,因他们在京城时就已练出一口土话,刚才与崔荣的对话竟没一点儿破绽。
进了后堂,子媗让锦儿等女兵们守在门口,自己开门见山道:“如果我没猜错,道长一直在暗中追随这两辆囚车,并且是在保护他们。”
道人不动声色:“看来贫道的行踪也没躲过女侠的眼睛,我们应是同道中人了。”
“道长可是中原人,姓宗名泽的轶山道长?”
“你怎知晓?”
子媗抬手深深一礼:“如此说您就是了,早听说您千里迢迢来到高丽,劝说沁肃王善待圣元军主帅,才保得两位将军无恙。子媗在此谢过,赫连元帅乃是小女家父,承蒙道长相救,终生感恩戴德。”
轶山道人不禁笑道:“竟有这等机缘巧合,我只猜到你们是圣元军的探子,却不想还是赫连将军的后代,只是这次却鲁莽了些,周围还不少高丽的军队,你们怎把人带走?”
子媗道:“小女的胞弟子玉曾拜黄鹤仙人为师,也知道长与赫连家有缘。此次东征舍弟是主帅,会派人在江边接应。这次是恐有变动,不得已才提前动手,还望道长鼎力相助。”
轶山道长点头:“事已至此,我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这些高丽军人个个是挑选出的精兵强将,既扣了他们将军,小姐是怎样打算?”
“如今这些已在我们掌控之下,人已救出,现在只消把人平安带回就是了。”
轶山道:“不想赫连小姐还是这等胆略的女子,不愧是将军的女儿,贫道佩服。你抓的这位崔荣是沁肃王最亲信的将军,这次前来也有议和的打算,只是不想太受制于圣元朝。如今王室分裂,以承显公为首的主战派迎合了大部分百姓抗蒙的心理,这次出兵也是他们力主,因为连败才有了议和的想法。我想应利用他们的矛盾,早日平复这场战争,好让百姓过个太平日子。”
“我也有此打算,如今家父已经转移到安全地方,就请道长在这里住下,我与那位将军谈谈,再与道长商议。”
时间紧迫,子媗给崔荣灌了解药,又给他喷了些凉水,才让他彻底清醒。
他这一清醒,顿时火冒三丈,这位在战场上杀人从不眨眼的将军,竟栽在小河沟里。对方还是位看似窈窕的淑女,他又羞又脑,无奈身上绑着无数道的绳索,饶是孔武也无奈何。
子媗此时也不发威,客气道:“两军对垒,初次见面,不得不如此,请将军谅解。”
子媗是用比较生涩的高丽话说出,尽量简约。
不想崔荣倒是一口熟练的汉话,不屑道:“哼!既是两军对垒,使用这种手段,与江湖术士有何区别。”
子媗微微一笑:“将军此话错了,自古征战多用计谋,岂是几部兵法所能囊括,特殊境况用特殊之法也无不可,关键是要看结果。”
“结果? 你以为抓了我就能达到目的?你错了,我手下的兵不会听你摆布的。”
“听不听不是将军说了算,魏将军进来吧。”
一位同样清秀英俊、便衣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不同的是手里多了一双金锏,看那重量不是等闲的兵器。
子媗继续对崔荣说道:“你那些士兵早已成了我们魏将军的瓮中之鳖,你说他们如今听谁的摆布?”
崔荣此时有些闭气,惊诧在高丽境内圣元军竟能如此横行无忌。
子媗仍是十分客气:“我们只为救人,如想杀了你和你的军队,现在易如反掌,但我们圣元不想与沁肃王为敌,也不想对高丽斩尽杀绝。只是你们的军队在辽东肆无忌惮,侵我国土,无视我圣元朝。如今这场战争皆是由你们挑起,我们不得不出兵征讨,将军还有何道理可讲。”
“那些土地原本就是我们的,是你们强行占为己有,反倒打一耙,难道就有理了?”
子媗不禁笑了起来:“如此推理,你们的地盘远在周朝时就是我们中原的一个附属国呢,哪有你们高丽国立脚之地。历史之争由来已久,你们高丽一族也经历了不少改朝换代。将军是官宦世家子弟,应该知道你们与我们历代的皇朝都有亲附关系,不过是为了两国的和平和百姓的安定。将军久经沙场,不会不知杀戮是什么,难道将军真是以杀人为乐,无视自己的国民吗?”
崔荣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仍嘴硬道:“你别忘了,你们历次征讨何曾彻底征服过我们,靠武力怎能征服人心。”
子媗知道,这个国度确实不易征服,此时却不想再费口舌,收起笑容:“我不想再与将军争辩这些以往的是是非非,如今你和属下的命在我们手里,人质和那两车粮食也在我们手里,即使将军不惜声誉和性命,难道也不在乎沁肃王的处境了吗?我可听说这位高丽王对你有知遇提拔之恩,不顾信义可不是义士之举,将军应该权衡利弊,做出决断。”
崔荣思索一会儿,看来心中也在斟酌:“我们历来依附中原不假,可这些蒙古人在这儿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光每年向你们进贡的东西和女人就已让大多高丽人窝了许多火,也难免承显公一呼百应。”
子媗道:“这些可通过外交手段解决,强似劳民伤财的战争,再说这也不是我们这些军队将领能做主的。希望能借将军之力,促成两国的重新和好,倘若贵国一意孤行,我们既然敢在你境内捉人,就能挥军直捣王京。”
崔荣眼睛一抬,又是平日那副阴冷的面孔:“我们不是吓大的,你不用拿这唬人,若不是有利弊可图,我绝不会屈服,可叹我满腔抱负,却抵不过内讧的结局。”
子媗道:“我知将军是聪明人,这场战争如不尽快解决,不但黎民百姓生灵涂炭,你们王室还不知要鹿死谁手,将军想一想吧。”
说完同宏英出了屋子,吩咐手下,茶饭好生侍候,看管绝不留情。
宏英道:“妹妹这番话应该有点作用,万一他固执不化,这些人就得统统杀掉,以绝后患。” 子媗道:“我也不想这样,如此结果,只能让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我们真个长驱直入,胜负也很难料。”
一个伙计匆匆跑来禀报:“有个南边来的士兵要见他们将军,听老百姓说在我们店里,就找来了,黄将军把他先稳住了,请示该怎么处理。”
“抓起来,只要知道底细,一个不能留。”宏英道。
子媗也道:“对,就说他们将军醉了还在后院,把他骗来再抓,这人恐怕是送信的,翻翻他的身上。”
不一会儿,敬杰亲自把信送了过来。
子媗拆开,与宏英一同观看。高丽的官方信件和公函都是用汉文书写,就是个别演化的字,有敬杰这个半拉子翻译,也不成问题。
等三人看过信俱是一惊,信是崔荣的部下写的,上面说,圣元军的主帅已中毒身亡,军中几员大将产生分歧,军力已被削弱。承显公趁机与邬天翼联手推翻沁肃王,带领大军北上,与邬天翼会合。如今承显公的军队已开赴王京,这位部下让崔荣速回救驾。
子媗脸色突变,手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黄敬杰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可能,元帅一向谨慎,近十万大军怎会容奸细下毒?”
宏英见子媗乱了方寸,就知她已信了,气的一把抓过信来:“你怎这么糊涂,敌方的话你也信,兴许这邬天翼为了骗取援军,故意编的。”
子媗一怔,不解道:“这话也编得?”
子媗初次下界,本性率真,虽有一身功力,却对政客的心机不甚熟悉。
敬杰道:“即使他不编,这东征将领们同生共死,俱是同门同年,怎能说分歧就不一心了呢?”
子媗这才冷静下来,若是真有事,灵衣也不会不报给自己:“那就快找人探得真相,不管什么情况,他们都应给我们联系的,魏将军那边怎样,不能走漏一点消息。”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不是大批军队来寻绝不会出事,妹妹是否先去与伯父见面,我已经给父亲和伯父说了,他们不会暴露你身份的。”
“不知子玉实情,我也不敢见家父,如今他刚脱离虎口,怎能受此打击,但愿是场虚惊。”
子媗又道:“如今高丽内乱,就看这位崔将军是怎样打算了。”
崔荣得了信,也感到事态紧急,不容他再想,迅速与子媗达成一致。消灭邬天翼,圣元军南下镇压高丽叛乱,扶助沁肃王位,两国修好永不反悔。为了取信,双方互留约定,以字为证。
子媗劝轶山道长回中原,轶山回绝:“我准备返回王京,沁肃王在中原长大,我与他相识也是有缘。这次为救你父,他也尽了心,如今他有难,我应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