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凝视屋外，佛珠停捻，神情肃然，清风吹来，颌下三尺长须飘然而起，仿佛将他带回了自己纵横江湖的那个当年，问道:“如今望江阁排杀手榜有几年了？”
北冥回不加思索地回道：“三十七年。”
老和尚又问道:“总共有几人上了杀手榜第一？”
“九人，我是第九个。”
“哦，第九个……”老和尚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似是在回忆自己的风雨当年，“贫僧所传你的，是贫僧自创的两套剑法。”
北冥回嗯了声：“虽说是前辈自创的，可或多或少有着天山剑法的影子，我曾经与天山派的人交过手，你是知道的。”
老和尚微微颔首，道：“贫僧本是天山派第十三代入室嫡传弟子，二十三岁那年与两位师兄师弟远赴南海拜访一位高人前辈。回程途中，同行的两位师兄弟遭人劫杀，贫僧一路追查，终于查到凶手乃是东江门所指使的杀手。当然，如果能够静下心来稍加分析便能发现这是个陷阱。可当时贫僧年少气盛又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夜之间，东江门百余口人皆成剑下亡魂。后来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担心连累师门，因此修书于恩师讲明实情后便叛离了天山派。无处谋生，又不想自己一身足以横荡江湖的功夫就这么废弃了，取舍间一时难以抉择。”
“于是你就做了杀手？”北冥回断问道。
老和尚点了点头：“贫僧改名换姓做起了杀手的勾当，也是为了借此查找真相。三年的独行杀手让贫僧名声大噪，但仅凭一人之力追查那件事的凶手和幕后是极为困难的，因此贫僧不得不投身于杀手组织。”
老和尚话锋一转：“所有的武功都可以杀人，可并非所有武功都可以被杀手拿来糟践。那三年以来，贫僧渐渐放弃了本门的功夫，随着杀的人越来越多，杀人技巧也逐渐丰富，再结合天山剑法，便自创了两套更适合杀手身份的剑法——随风剑法和无痕剑法，后来二者融合为一便取名为风痕剑法。直到坐上了杀手榜第一，贫僧便再也没有用过师门的天山剑法。九年的杀手榜第一，给贫僧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誉和财富，可当组织被灭家人被杀之后才发觉，那些荣誉与财富根本就一无用处。”
北冥回点了点头，道:“要想集结众多一流杀手灭掉一个杀手组织，不经手杀手组织的调度是不可能的。所谓蛇无头不走，所以你便在两年里杀了二十多个杀手组织的首领。原来前辈就是杀手「游龙」。”
老和尚眼睛微微睁开瞧着北冥回，道：“二十八年过去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竟然知道贫僧的过往。二十八年前你还没出世吧？”
北冥回并不因老和尚满是骄傲的话语而生气，在他看来，老和尚有足够的资格去骄傲，而他的语气中更是带着几分钦佩仰慕地回道：“我今年刚好二十八。身为杀手，若不知稳坐杀手榜第一九年、杀手榜史上第一位第一杀手的「游龙」，当真要闹笑话了。自您之后，还没有人能在第一杀手的位子上够超越您。”
老和尚并没有因他人提及自己往昔的辉煌成就而有所感触，只是淡淡说道:“再后来，贫僧渐渐心灰意冷，报仇查找真凶的念头也渐渐淡了，于是便出家向佛，也算是尽量救赎一番前半生造下的杀孽吧。”
“一直都没有找到主谋吗？”
“当年天山派被视为武林正派三大泰斗之一，也许他们只是想通过老夫犯下的错误来把天山派推到风口浪尖吧，所以在没能达到目的之后他们就隐匿了踪迹，可三十多年之后还是让贫僧在不经意间找到了线索。”
“你报仇了么？”
老和尚摇了摇头，道：“在我决定动手之前，他被一个杀手杀了。他叫褚炎阳。”
北冥回呆坐当场，这回是真的惊到了。
五年前，北冥回完成了今生最为困难的一次暗杀行动。刺杀的目标正是当时排在武林高手名人堂第一已经十五年了的褚炎阳，也正是整个武林最黑暗势力的千手帮的帮主。出价的是一个被千手帮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富商，他用尽自己仅剩下的资产作为酬劳，希望无风楼能够杀了褚炎阳。虽说是仅剩下的资产，但也足足一百万两！而当时的江湖上能值得起这个价钱的也不会超过五个人。
在望江阁的排名中，杀手有别于非杀手，同一个人的名字绝不会同时出现在两个榜单上。杀手只会排在杀手榜里，而高手名人榜上的人一旦转投杀手行列，那人便会从此至终都将不会再出现在高手名人榜上了。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名字一旦出现在了杀手榜上，任他的武功再高，那他便绝不会再出现在高手名人榜上。
望江阁搞出排行榜三十多年，杀手榜的第一和高手榜的第一从来都没有相遇过，江湖上的人一直都想知道，那高手榜第一与杀手榜第一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第一。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江湖中人都会将这赌注押在高手榜第一的身上，原因很简单，真正的高手都有着足够的能力或自立门派、或投身名门，干一番正大光明的大事业，而杀手不仅风险极高，名声更是极差，也就没理由去干杀手的勾当。
两个第一谁更强，北冥回给了江湖一个确切的答案。
北冥回拖着受了重伤的身子逃离了千手帮。因为实力，所以他赢了那场巅峰对决；因为幸运，所以他活了下来。千手帮的人并没有全力追他，相比于报仇，争夺新的帮主之位才更重要。
褚炎阳死后，他的妻儿逃离了千手帮，当掩护他们出逃的兄弟们一个个死去的时候，这个世上便几乎再也没人会帮他们了。
斩草除根一向是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事儿。千手帮三代世袭，褚炎阳既然已死，而他的后人又尚属婴儿，又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再活着呢？
生死关头，是北冥回出手救了他们。可一身重伤的北冥回，又岂能抵挡得住十余名一流高手的猛烈攻势？
北冥回说道：“我想，褚炎阳的妻儿是你引到我藏身疗伤的地方的吧。如果我不救他们，也许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
老和尚道：“贫僧跟踪了你接近一年，发现你从不杀小孩子，可江湖上不杀孩子的人也不在少数。贫僧知道，如果你不曾受伤，是一定会出手救他们的。可贫僧更想知道，在你自身难保的时候，你到底还会不会出手救他们。”
“是啊，那时候如果我不救他们，之后你便会杀了我，如果我出手相救，你就会现身救我们了。”
老和尚看了北冥回一眼，接着又双目微闭默念起佛经来。
北冥回明白，到了自己讲述故事的时候了，道:“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之所以成为杀手，是因为我的恩师便是杀手。十二年前，父母陪同我赴京应考，半路遭匪人所难，幸得恩师搭救。经历这件事后，我觉得读书不如习武，便安排了父母回乡，死皮赖脸的要拜恩师为师，那时候还不知道师父是个职业杀手，也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名气。在我当上杀手榜第一之前，师父已经做了五六年的第一……”
北冥回一边说着一边抽出涂灵剑，翻来剑身，剑格下方一侧刻着“乾坤”，另一侧刻着“天涯”。
“师父是个独行杀手，杀手名号「天涯」，我之所以从不杀小孩子和那些被人们称颂的善人，也是受到了恩师的影响。师父将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得绝技「一指乾坤」传给了我，并让我以之为名。自此之后，他便很少出手了，从第二年开始所有的任务都是以我的名义接的。我在江湖上的名头越来越响，他却渐渐被人忘了。三年后的一天，他悄然离开了我，只留给了我一身傲视天下的功夫和这柄涂灵剑。他曾不止一次的说他已经厌倦了杀手生涯，因此我对他的离开并不意外。”
北冥回伸手将老和尚身旁的茶壶拉到身前，然后将一碗凉茶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他走后，我寄身在无风楼一年，后又用「夕阳」为名号被无风楼派做卧底于月夜组织做了半年的杀手，之后改回「一指乾坤」返回无风楼一呆便是整整七年。在我再次回到无风楼的时候，望江阁重新排名，由于恩师三年没有接任务了，所以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排行榜上，而我第一次上杀手榜便是第一了。”
“你师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和你一样有着一股侠义之心。杀手杀人，一来为财，二来为名，像你们师徒这般还能有些原则的杀手，可真是少得很。”
“侠义之心？杀手和强盗歹匪无异，何来侠义一说啊？”北冥回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剑鞘，继续道，“人在江湖不由己，尤其是我们做杀手的，双手沾满了血腥，都注定不会有好下场的。可明天开始，我便要继续我的杀手生涯了。”
老和尚道:“还是让「一指乾坤」活着吧。而且杀手组织也还是需要依靠的。”
如果自己的本名突然从江湖上消失，那幕后之人必定更加谨慎，如果自己化作两人，一明一暗，反倒是更容易得到情报。北冥回明白这个道理，轻轻点了点头:“说的有理。可做起来并不容易，武功再高也分身乏术……你能帮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