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
山风绕过山头奔入山谷，带来阵阵哀嚎。
一个是慈悲为怀的出家僧人，一个是杀人如麻的职业杀手，处于两个极端的他们却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北冥回与老和尚相交五年，他们却仍不知道对方的过往，不知对方的真实姓名，他们也不曾去问。而且，他也有太多的秘密不曾与老和尚说起。
朋友，交的是心。
深山老林，悬崖半腰，若非前半生经历过伤痛欲绝的遭遇，一个出家人若是选择隐居于此当真是奇了怪了。
“你不去寻找真凶，却在第一时间来到这里，贫僧猜得到，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北冥回呆滞无神地望着门外的缥缈山峦，听闻老和尚话语，只是机械般地摇了摇头。
疾苦老和尚轻捻着佛珠，再道：“那你一定知道主谋是谁了。”
这一次北冥回并没有摇头，也没有回话，眼皮向下一垂，继续着他的沉思。
老和尚无奈地轻声宣了声佛号后，道：“因为你不惜代价的要易容，而且你现在所表现出的情绪是‘苦’，而不是‘恨’，所以贫僧能猜得出，你并不想再以你现在的容貌去面对这个主谋。”
北冥回没有否认，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一定会否认。
五息之后的沉默过后，北冥回这才问道：“你懂？”
老和尚面无表情地回道：“贫僧也许不懂，但贫僧已经在这里参了二十多年的苦禅了。平僧不知的是，你是否真懂？”
北冥回当然懂，但就因为懂，反而不懂老和尚为什么要在这里参苦禅。
老和尚闭上双目捻着佛珠，追问道：“那些执行任务的杀手呢？”
对于他的摇头，老和尚自然是没有看到，北冥回只好开口补充解释：“反正是杀手，全杀了就是了。”
“在榜的杀手被杀，便会有新人上榜，你又岂能杀得过来？”老和尚边说边笑边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就先从前十开始杀，然后再杀前二十、前三十……能杀一个是一个，直到我死。”北冥回稍显不耐烦的再次问道，“你到底有没有？”
“易容之术是有的，却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快速而又能永久性地改变一个人原本容貌的方法，至少贫僧不曾耳闻。”疾苦老和尚说话前后仍不落念经诵佛，向佛之心诚于此境理应成佛了。
“多久？”
“少则半年。”
北冥回沉思良久，叹气说道:“是我天真了，烧壶开水浇在脸上就是了。”
“要想报仇……”
不等老和尚把话说完，北冥回截断道：“一指乾坤已经死了……”然后又是一声长叹。
老和尚也跟着长长叹了口气，道:“一指乾坤死了，可你还活着。”
北冥回思索了一会儿后道：“老和尚是不是也想让我把整个杀手榜上的杀手全部杀了？你也认为做杀手的才都该死是吧？我真的后悔，如果我不是杀手，也许就不会家破人亡了，这真是报应。”
老和尚仍旧云淡风轻地回道：“你是杀手固然该死，可你还有自己的原则。那些连小孩子都不放过的杀手更该死。”
孩子？北冥回悲从心来，他好想能再见自己儿子一眼，听他叫一声爹爹。他知道，就是因为自己从不杀孩童，所以老和尚才不与他为敌的。而且他还能感觉到，老和尚在出家之前一定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此刻的他一定也在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北冥回点了点头：“我只是不忍心罢了。”
老和尚手腕缓缓一抖，一股劲力裹着桌上的茶杯稳稳地朝北冥回滑去，待到距离石桌边缘三指，劲力消散，茶杯随即停了下来。
茶水移至嘴边轻轻啜了一口，北冥回眉头一凝，问道：“这是什么茶，这么苦？”
老和尚回道:“茶水虽苦，又岂能及得上人的一生？”
北冥回无意与他绕话，刚要再啜一口，却觉眼前一花，全身顿感无力，想要站起身来，双腿竟不听使唤。
“稍安勿躁。”老和尚解释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你是杀手榜第一杀手。不过，贫僧要想杀你也不必等到现在，五年前，也就是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动手了。贫僧失去了五年，而你多了五年，拳怕少壮，到如今贫僧只怕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北冥回坐直了身子调整了下呼吸，道:“说的也是，机会有的是，你却一次也没利用。”
“这茶名叫奈河，每日一盏，食之百日便可使人容貌尽去，似是数十年时光瞬逝且又换了副皮囊。初饮三日而止与人无损，三日之后毒质渐深，中途弃饮必葬于百日之内。连饮三月，毒质隐匿入骨，百日之时散于全身而不显露，虽有损伤，然寿至耳顺而非天难。可运功需有度，否则毒气聚集，虽能助长一时功力，但逼至心脉……”
“戒酒吗？”北冥回突然间冒出来的这么一问打断了老和尚的话。很显然，他很清楚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但不想让老和尚说的太清楚。
老和尚不禁哑然。
“不过六个月而已，不戒酒也倒过得快。”
清风扫过山涧散于竹阁。
北冥回将一盏奈河苦茶一口饮尽，眉头皱了良久才说道:“今天之后，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喝这苦茶了？”
老和尚闭目不答。
“有镜子吗？”
老和尚伸手指了指门口内测的水桶。
北冥回拎起身侧已经空了的酒坛走了过去，低头看向水桶中映照着的自己，过了很久方才直起身来，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水面映照出的脸上，皱纹多了数倍，颧骨高了一些，脸颊瘦了许多，嘴唇薄了几分……每一个变化他都看在眼里，这哪还是三个月前的那个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自己？然而，他很满意，手一挥，空了的酒坛已被抛下山涧。
待到北冥回回到座位上，老和尚缓缓睁开眼，说道:“贫僧乃是出家之人，你却是杀手。我们本应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双方，可我们却成了好友，你可知贫僧为何不与你为敌？”
北冥回坐直了身子，回道:“难不成就是因为我与其他杀手不同，从不杀小孩子和那些为百姓谋善之人？我虽排在杀手榜第一，可我自己都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而且江湖上又有几个人知道我做杀手的原则？”
“你有一颗侠义之心，这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老和尚欲言又止。
北冥回在听，他很想知道另一个原因，但他没有去追问。杀手都有着强迫别人去回答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的嗜好，可作为朋友，就算是再职业的杀手也不会去问对方不想回答的问题。
“贫僧也曾是杀手。”
北冥回全身不由得一颤，下一个瞬间，神情又恢复到了无言的平淡——也许是真的惊着了。他紧紧地看着老和尚，他那双有着极强洞察力的眼睛盯着老和尚良久，但并没有从老和尚写满沧桑的脸上看出一丝或怀念或伤感、或感慨或无奈的表情。
老和尚瞥了他一眼，不知是刻意还是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出家之前，贫僧做了十二年的杀手。”
“那么，当年杀手榜上也一定有你的名字。”北冥回继续说道，“这三个月来，我受了您的武功，我们虽没有师徒之名，却是有师徒之实。作为传人，多少也得了解一下您曾经是个怎样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