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陪着他们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又象征性地假装大醉,风无羽再打了几个不仅他自己满意也让别人更满意的酒嗝。
满意之余,牛大娘甚至吓得当了真,差点上去搀扶他。
但看见他离桌而起,长身玉立,精神饱满如初,根本看不出丝毫醉意,正要行动的牛大娘才有些尴尬地收手。
牛大娘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湖上的人都要说他是第一妙人。
他总有许多地方是别人一发现就喜悦难舍的。
而他也总是在别人当他是一道最妙的风景倾心地流连忘情时匆匆走掉。
没有人留得住他,没有人敢留他,没有人愿留他。
他的离开就像夕阳消逝,就像落到地上的花瓣化入春泥,人们只能悄然接受,只能用优雅的书画进行虚无缥缈的追忆。
即使这次明知他是去近在身旁的碧玉斋某个房间看护云亦萧,牛大娘也迷茫失落,像是永远无法与他重逢,自己的人生已无法圆满。
温故知新乜斜了眼,打趣道:“大娘想必也迷上他了,果然世间每个女人不管老少只要看见他都免不得要深深沉沉地受他诱 惑。”
华楼枯轻啜杯中酒,叹息一声:“我是否应该嫉妒他?”
牛大娘突然扯开惯常的粗嗓子骂道:“你两个没喝多少就已不安分,干脆我把你们面前的酒都夺过来,我可不愿意在自己尚还清醒之前对着两个胡言乱语的醉猫。”
温故知新笑道:“如果是迷蒙醉眼对着同桌醉猫,那是天底下最痛快的事,如果自己精神百倍,别人却一个个早就醉得疯疯癫癫,那天底下再无更倒霉的事。”
华楼枯道:“此言甚是,所以咱们别提风无羽,既然他走了,不好继续拿人家做下酒菜,惹得大娘一肚子气。”
牛大娘瞪眼道:“怎么感觉反而被你们又设了个新圈套死死地套住?”
温故知新故意正色道:“我们有这样险恶?”
华楼枯突然向牛大娘举杯,表情格外真诚:“小侄初来关东,不曾致敬大娘,却多番冒犯,望大娘海量,不和小侄一般见识,小侄以酒自罚。”
牛大娘急忙让礼:“贤侄突然如此,实在生疏了,酒桌上开开玩笑,大娘我从不计较什么。”
温故知新点头道:“我也不喜欢酒桌上过于拘礼,咱们不是那些等闲的朋友,都别见外,平常的臭规矩就尽情地丢去九霄云外吧。”
三人各饮一杯,相视开怀大笑,笑声由街心传播出去,热浪般震荡了整条街。
温故知新说到做到,真的叫碧玉斋的伙计把楼上的酒宴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街心。
风无羽走后,同桌宾主仅三人,但桌子却够大,几乎要占满了这段街道,人来人往都看着他们痛吃豪饮,时而互开玩笑,他们竟始终坦然地旁若无人。
一开始人们还顾忌,不怎么敢在街上走了,岂料温故知新爽快地叫碧玉斋的伙计拿他的一大把银票就近去本街的一家钱庄即刻兑换了满满三大箱铜钱,叮当乱响地随街抛落,笑道:“你们别为我们的突兀就停了繁华夜市,这些钱赏给你们做见面礼,今番夜市上的一切开销,尽管算我请客!”
于是人们莫不兴高采烈,一窝蜂地抢了钱,即使因此相互间打得头破血流,即使要经过那段街道必须紧擦着桌沿小心翼翼地走,也没人丧了兴致,偷溜出去。
何况牛大娘在这里,没人敢煞她的风景。
何况人们分明看见另有三大箱在桌底下摆着,似乎散席后温故知新还准备撒一回钱。
醉酒后的富翁,当然更容易引发豪情。
温故知新道:“第一次这样喝酒,真比皇帝老儿更舒服。”
华楼枯道:“最好的下酒菜,莫过于世间的繁华。”
牛大娘却苦笑:“这条街有我八间铺子,现在本来是我手底下忠心耿耿的人,都捧着温老板的钱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了。”
温故知新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铜钱煞有介事地欣赏不已,叹道:“这就是我为钱沉迷的原因,足够多的钱撒出去,就有足够多的人立刻变成狗一样听话。”
华楼枯摇头道:“可惜。”
温故知新诧然:“怎么可惜?”
华楼枯道:“可惜我没足够多的钱,可惜我也没懂钱的动力。”
温故知新突地严肃起来:“你不必懂钱,世上还有比钱更厉害的东西。”
华楼枯也严肃起来:“权力?”
温故知新冷冷道:“福州华家,延续近四百年的辉煌,要说钱或许不一定比我多,但权力是一定比我多,永远也用不完的。”
华楼枯道:“你错了,首先权力和钱同样是有限的,不可能永远用不完,其次福州华家比你多的,不是权力,是影响力而已。”
温故知新露出自嘲的苦笑:“我知道,商人做得越大,在你们看来就越奸诈,声誉自然是不及华家了。”
牛大娘不耐地打断他们:“刚才还胡言乱语,随随便便地拿老娘打趣,怎么一下子又正经得吓人?”
华楼枯道:“酒过三巡,未醉之前,总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清醒时间。”
温故知新赞成:“你瞧着我们突然正经了,只说明我们离彻底的醉不远了。”
牛大娘气呼呼地拍了下桌子:“我说最好别和男人同桌喝酒,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吧?男人一沾酒,没多久就要变成怪物了。”
温故知新道:“女人一沾酒,莫非就不会变成怪物?”
牛大娘猛灌了自己几杯酒,畅快地吐出口气,脸颊已有红霞飞起:“你看我现在像怪物?”
温故知新笑嘻嘻道:“你不像怪物,倒是终于有些像女人了。”
他说得的确不错,现在的牛大娘真有些女人早该有的柔媚之色。
让她的女性光芒终于苏醒的,一个是酒,更重要的一个当然是风无羽了。
再好的酒,她也经常可以碰到,风无羽却向来是萍踪浪迹,飘忽诡秘,不易相逢。
XXX
风无羽走上碧玉斋,却没有直接找向任何一个房间,不管云亦萧在哪个房间,都似留不住他的脚步。
他居然走到走廊的另一头,趁着无人发现时又纵身掠去。
他翻上屋顶,踩着层层叠叠的屋脊漫无声响地飞奔。
等他从屋脊跳下,落稳脚跟,停身不动时,竟已到了一个码头。
他稳住双脚的地方在码头光线最暗的角落,显然是在刻意隐藏身形。
突地附近一间仓库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敏捷地闪出来,猫儿般奔到风无羽身前,近得险些撞上他鼻梁。
风无羽低声笑道:“你小子真的在这里等着。”
那个人满脸肃杀之气,就像一柄随时会出鞘见血的利剑,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风无羽认真地说了四个字:“有难同当。”
那个人坚决道:“这不是难,我自己可以解决,两个人反而有暴露的风险。”
风无羽瞪眼道:“云亦萧,才一年不见,你就敢小瞧我了?”
那个人竟然是云亦萧。
他不是被楚杀重伤又被楚杀用祖传灵药处理过伤口之后先在碧玉斋某间屋子里静静休息么?
现在他看起来不仅一点也没有受伤的迹象,而且充满了警觉。
风无羽道:“你小子一定和楚杀勾结,那年我另一个使剑的朋友也遭到楚杀挑衅,交手惨败,楚杀也用祖传灵药给他处理伤势,那药的味儿极重,熏得半里之内都冲鼻,如果楚杀今晚真的在你身上抹了那药,就算在街心也照样闻得到?”
云亦萧道:“你说对了,碧玉斋的伙计抬我上楼时,牛大娘还着急地要他们把我送去她名下的药店,幸好楚杀忙说在我身上用了灵药,已负重伤的我不宜乱动,总算平息了一点计划暴露的风险,谁料你又发现了。”
风无羽振奋道:“楚杀心如铁石,冷如冰霜,居然也愿意和你促成什么计划?”
云亦萧道:“其实是他找上我的。”
风无羽立刻兴趣更浓:“愿闻其详。”
云亦萧摇头道:“一言难尽,现在也不是时候,待会儿你别捣蛋就行了。”
风无羽惊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一年不见而已,你把我都瞧成了屁事不懂的小孩子?”
云亦萧不说话了,急忙用非常决绝的手势示意他也闭嘴。
因为这时候一条船轻飘飘地靠了岸,一个人直挺挺地飘到岸上,就像是从火海地狱刚逃出来要寻人吸血的僵尸。
他一只手紧贴在背后,一截闪耀寒芒的物件凸在肩头,就像是披着一颗星辰而来。
云亦萧突然不安定了,突然激动地跳起来冲过去。
风无羽也立刻明白,原来那人竟是楚杀。
他怎么又从挤着浓雾的大海上乘舟而来?
云亦萧急声问:“情况如何?”
楚杀怒冲冲地脸色通红:“我追丢了!”
云亦萧整个人如瞬间风化成岩石,半晌才勉强冷静,劝道:“你别怨怪自己,你本来就不擅长追踪。”
风无羽听得云里雾里,好奇得心里更加痒痒:“到底是追谁?”
楚杀怒瞪着他,贴在背后的那只手伸过来,一柄无鞘快剑又满是杀气:“你来干嘛?”
云亦萧苦笑:“世上没有什么事瞒得过风无羽,尤其是我的事。”
楚杀声色俱厉:“他怎会知道我们的计划?”
风无羽也苦笑:“我也不想知道,偏偏我这人太多时候都要莫名其妙地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楚杀目射凶光,剑锋已直逼在他的咽喉:“我和云亦萧商议的时候就发过誓,不许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有,你可以猜到后果。”
云亦萧刷地也拔剑横在楚杀的眉睫之前:“你要惩罚就冲我来,本来咱们的计划定得很仓促,否则我一定将风无羽算进去,他毕竟不是什么屁事不懂的小孩子,他是天底下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风无羽陪笑道:“对,我最值得信赖的一项本领就是追踪,我的脚比猎豹还快,我的耐力比马还强,我的感觉比鹰隼还敏锐,我的心机比狐狸还狡猾。”
楚杀道:“你的废话也太多。”
他虽仍是表情残酷,语气却明显有些缓和。
云亦萧主动先撤剑归鞘,不给这个平素就心高气傲的人增加丝毫不必要的压力。
楚杀道:“你可以将功补过,帮我们去追踪那个人,若你失败了,就算有十个云亦萧对我拔剑,我付出自己性命的代价也必杀你!”
云亦萧看着风无羽叹道:“现在你知道这件事多令人头疼了吧。”
风无羽恢复惯常的悠闲姿态,轻摇折扇道:“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不过楚大庄主的为人确实很令我头疼。”
楚杀又激怒,剑锋往前猛地递进一寸,几乎已挨着他凸出的喉结:“我最厌恶油嘴滑舌的人。”
风无羽笑了笑,折扇轻巧地贴上剑锋:“好,我不说了,听你们说。”
云亦萧道:“这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风无羽点头,果然不再说半个字。
楚杀瞪着他,自觉没趣,终于慢慢收回了剑。
云亦萧道:“现在你听我们说,我们要追踪的人,你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你和他打交道的时候比我们多了太多。”
楚杀不耐道:“你也够啰嗦的,直接说吧,我们要追踪的人是温故知新的大总管温如夜。”
风无羽刚闭上的嘴,立刻大大地张开,下巴像是快掉下去了,好不容易才脱口惊呼:“干嘛追踪那个天底下最无聊的人?”
云亦萧道:“平常他在你面前是显得特别没意思,可一转身他就有意思极了。”
楚杀道:“我们打探到他今晚要出海,而且最后会从这个码头上岸,于是我们商议决定,云亦萧在这里藏身守候,我出海追踪。”
风无羽毫不顾忌地露出讥诮之色:“你一定认为今晚海上雾气浓郁,很适合追踪别人。”
楚杀冷哼道:“我承认是我自大,错失了目标,不过你要替我们继续追踪,也得乘舟出海。”
风无羽自信满满:“这有何难。”
云亦萧道:“你绝对要万分小心,他应该对我们有所察觉了。”
风无羽道:“当然,温如夜毕竟是最像大总管的大总管,鼻子比狗还灵。”
楚杀道:“他本来就是大总管,怎么叫最像大总管?”
风无羽不理睬他,接着自己的话头道:“幸好我不是狗,我的鼻子也不是任何狗可以相比的。”
楚杀冷冷道:“如果你这次失败,我就割了你的鼻子喂狗。”
风无羽道:“既然你先失败了,要不把你的鼻子也喂狗做个示范?”
楚杀怒道:“你……”
云亦萧道:“不管怎么样,你确实不应该再大摇大摆地从这个码头登岸。”
楚杀脸色铁青:“我……我大摇大摆?”
风无羽笑道:“刚才你乘舟破雾而来的样子,简直像是衣锦还乡的状元,洋洋得意,也不知你在得意什么。”
楚杀又急得要冲他出剑,云亦萧忙道:“好了,别斗嘴皮子,反正这个码头,温如夜是十有八九察觉不妙,不会再选择于此登岸,所以一切都靠你海上追踪了。”
风无羽道:“那我有消息怎么联络你们?”
云亦萧道:“不必联络,只要你始终掩藏好自己的行迹,平安归来就行了。”
楚杀眉宇间掠过一丝诡异的神采,冷笑道:“你一定会平安的。”
风无羽跳上小舟,轻轻摇橹,橹声欸乃似梦呓,徐徐荡入了静谧的乳白色浓雾中。
楚杀紧盯着浓雾,又板起脸来:“我绝不信他。”
云亦萧道:“我信他就足矣。”
楚杀目光如电,猛地转到他脸上:“即便他聪明至极,看透了你假装被我重伤的把戏,但如何知道你本人来了这个码头?”
云亦萧神色泰然,悠悠道:“因为我在一路上故意留了些只有我和他才能立刻看懂的线索。”
楚杀暴怒:“你故意引他来的?”
云亦萧道:“怎么不呢?”
楚杀咬牙道:“我现在后悔与你结盟。”
云亦萧道:“单凭我们两个人,是做不成这件事的。”
楚杀道:“你可以随便轻视自己,不可以连我也低估了。”
云亦萧道:“至少你追踪的能力很差,说不定你已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
楚杀道:“不管你说什么,这次只要他也失败了,我绝不会对他客气。”
云亦萧道:“任何人失败了都该付出代价。”
楚杀突然反手一剑,在另一只胳膊上削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激溅,甚至溅了几滴在云亦萧脸上。
云亦萧不禁动容。
楚杀将染血的剑锋送到他眼前,沉声道:“我这算是付出代价了。”
那条口子几乎深及见骨,云亦萧内心震慑,半晌才叹道:“这代价很大。”
楚杀道:“如果他失败,我即使不要他的命,也砍断他一条手臂。”
云亦萧道:“你的手臂并没有断。”
楚杀又要暴怒,云亦萧的声音却柔和下去:“你知道我为什么故意引他来参与?”
楚杀看着自己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陷入大海般的静默。
云亦萧缓缓道:“因为风无羽的确是聪明至极,最爱管闲事,尤其是朋友的闲事,尤其是我的闲事,身边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太久地瞒过他,反正他迟早要发觉,我何必等他自己来?”
楚杀道:“很好。”
云亦萧道:“何况他不是什么小人,否则也不配做我的知己,他永远是天底下最有用的帮手。”
楚杀道:“是最爱管闲事,管得太多了就终于磨练成为最有用的帮手?”
云亦萧点头,悠悠道:“闲事管得太多,人是容易短命的,可你瞧他,依然是生龙活虎,而且我敢保证,咱俩以后一定活不过他。就凭这一点,已足见他的本事确实不小。”
楚杀不再说话,笔直地垂着剑锋,让鲜血一滴滴飘落,让血花在地上一朵朵绽开。
无声无息的飘落,无声无息的绽开。
那是细雨润万物的呐喊,又是生命走到了尽头在逐渐消失的悲鸣。
他的表情有了细微变化,变得肃穆虔敬,就像是用自己的血在对神灵献祭。
在他的思想里,只有人血是神圣的,只有自己的血是纯净的。
每当看着自己流血时,他整个人就要麻木,就要忍不住想这一生或许不该以剑法天下第一为奋斗目标,而是该以收集人血。
新鲜灿烂的人血,像日暮余晖,总会令他产生一种荡气回肠又忧郁的感觉。
一次肆意难止的流血,就是一次恍如隔世。
没有流血,剑客也不会成长。
他突然笑了,这笑容在云亦萧看来竟有些四大皆空的潇洒。
云亦萧却神思落寞,忍不住想自己答应与他合作到底是对是错。
他太过执迷于剑,已不是一个情感柔软足够理性的人,而是一只经常暴怒随时都可能去毁灭万物的野兽。
他还有悲悯之心么?
丧失悲悯之心的人,才是只许成功,容不得任何失败。
不管是别人的失败,还是自己的失败。
他失败了,所以也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砍出一道深及见骨的血口。
那道血口引来的痛苦该是多么剧烈深刻,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连一滴冷汗都未流出,连一丝颤抖都未产生。
云亦萧这辈子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惧怕一个人。
云亦萧也性格沉郁,时常在人前显得乖僻冷酷,阴晴不定,别人很难将他捉摸透。
可相比楚杀,他至少还算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灵魂的人。
他陡然感到迷茫,不知道万一计划终究是失败了,狂怒失控的楚杀会怎么样?
楚杀的剑法诡谲凌厉,迄今为止罕有匹敌。
据说他的无鞘剑一开始只是一块粗糙沉重的生铁,从杀伐山庄的杂物房里翻出来时已锈迹斑驳,在上面一抹就会掉落一堆粉尘。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要选择那块几乎被岁月腐蚀殆尽的烂铁做纵横江湖的武器。
他拿着那块烂铁毅然离开山庄,经过无数次惨烈的激战,无数次人血的冲刷,无数次对手剑锋及骨骼的摩擦,使锈迹一点点消去锋刃一点点形成,终于成了今天这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这份痴心,没有人比得上。
没有人像他胸中的怒火源源不绝。
或许正是源源不绝的怒火锻炼出了那种人皆丧胆的剑法。
云亦萧会永远坚决地信赖风无羽,也足够自信,因为他们都是人。
他却无法随时随地地完全相信楚杀,因为楚杀实在不可理喻。
人本就难以完全相信一头野兽。
XXX
小舟在浓雾里徐缓地漂荡向前,风无羽已把橹棹收回了舱中,整个人尽量蜷伏着不动声色。
前面的浓雾深处浮现出了一片惨碧色的灯火,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那片灯火内传来的声音。
那分明就是温如夜的声音。
然而此时此处的温如夜却嘻嘻哈哈,甚至给人一种疯疯癫癫之感。
舟身再往前一些,风无羽就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温如夜了。
他竟是盘膝坐在一个大木盆里,左边盆沿挑着一根竹竿,却不是在垂钓,而是在放风筝。
风无羽抬头去看,天上果然正摇摇摆摆地飞着一个蜈蚣风筝。
这平常给人感觉最无聊刻板的大总管,今晚反倒在做一件令人想笑又笑不出的荒唐事。
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风筝上,而是在自己的两只手上。
他两只手在做另一件更滑稽的事。
他两只手都握着傀儡戏的布偶,一搭一档,假装正经地唱戏呢。
风无羽忍不住想,那风筝不像是一种方向引导,若是引导,这样的做法太奇怪也应该没什么效果。
难道是用来给别人报信的?
但夜晚这么黑,雾又这么浓,眼力再好的人也难以在几丈开外清楚地看见那风筝。
那风筝虽然飞得不高,却已几乎和夜空混淆一体,极难分辨。
风无羽也是先看出木盆那边挑起的竹竿上有风筝的转轮,顺着大致方位投去目光才勉强看到其飘飞的所在。
温如夜背对着他,握住布偶的双手高高举起来,正好能让他看清楚。
他的目光当然早就从风筝上落到布偶上。
一个布偶是红髯威武的关公,一个布偶是凤翅金冠的孙悟空。
这两个角色恐怕也只有在温如夜的戏里才可得到成对手的机会。
关公道:“你将我大哥藏于何处?”
孙悟空道:“你先还我师父?”
关公道:“我从未见过唐三藏。”
孙悟空道:“我也从未听过刘玄德。”
关公道:“既然你还要胡说,这就来斗个高下。”
孙悟空道:“正有此意。”
关公挺直了青龙偃月刀,孙悟空也举起了如意金箍棒。
风无羽却垂头丧气,哭笑不得。
他现在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待下去,继续偷看这场哭笑不得的戏,还是该干脆返回。
如果有人说此时此处的温如夜不是疯子,他必认为那人疯得更厉害。
突然关公和孙悟空开始了激战,你来我往,刀劈棒架,一招一式,竟毫不儿戏。
风无羽几乎直接看傻了。
这两个布偶打架,妙招不断,巧式不绝。
他看过那么多的真人交手,都远不及这两个布偶打架跌宕起伏,极致精彩。
如果他不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恐怕也会忍不住惊呼喝彩。
他的眼睛紧跟着刀锋棒梢,变幻不定的刀光棒影渐渐缭乱了视野。
温如夜的功夫着实精湛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仅仅是双手互搏已痛快淋漓,足以持久地震慑人心。
风无羽直了脖子,也直了眼睛,整个人都沉浸在似无穷尽的快意里。
但青龙偃月刀的寒锋突然被金箍棒啪地打断,半截刀锋向他强劲地斜射而来。
他完全不能闪避,根本回不过神来。
等他终于有所感觉时,半截刀锋已深深插进他的右锁骨,距离颈部血脉几乎就在咫尺。
他立刻从头到脚冷透了,满脸冷汗,心胆欲裂。
只听那边的温如夜又在自己和自己唱对手戏。
不过现在风无羽已骇得头脑嗡鸣,半个字也听不清了。
差一点,风无羽今晚就可能命归黄泉。
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太真实,真实得恍如隔世。
半晌后,风无羽慢慢感到受伤的剧痛,明白自己这次竟失败了。
太真实的失败。
因为就在这半晌的迷糊中,温如夜和他的木盆风筝布偶都隐遁无踪。
风无羽又呆了半晌,勉强恢复到仿佛永远稳操胜券而悠然轻松的惯常状态。
但他也发现,自己的悠然轻松是多么滑稽。
比刚才温如夜在木盆里嘻嘻哈哈疯疯癫癫的样子更滑稽。
接下来,他是该干脆回头了?
楚杀的凶相立刻从他脑海里闪出。
他深知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真的失败。
他倒不是惧怕楚杀,而是实在不愿意和一个野兽纠缠不休。
他看着茫茫大海,漫漫浓雾,想着温如夜毕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就算温如夜有足够的本领让自己一飞冲天急速隐遁,但过于累赘的木盆也无法跟着飞走消失。
就算温如夜水性极好,可以轻巧地潜入海中,但要让那么大一个木盆在半晌消失,任何办法都不容易。
所以现在的失败不是彻底的失败。
他还有机会去挽救。
他开始警觉地细细观察周围。
有两点是值得庆幸的:
这个位置离岸边不算太远,却也不算太近。
北方的海水本就寒冷,夜晚更是冷得刺骨,没有人可以在这样冷的海水里潜游这么一段距离。
这片浓雾不算太大,却也不算太小。
若有别的船只藏在雾中,他的敏锐直觉早就发现了。
之前他肯定这雾中除了他的小舟和温如夜的木盆外不存在别的船只。
现在他也极为肯定。
他露出了真实的微笑,虽不至于稳操胜券,但挽救的机会是已经有了。
果然在不远处的一个方向很快又隐约响起了划水声。
他惊呆了,振奋了。
他快速摇橹,竟直接冲向那个有声音的方位。
他不仅擅长追踪,更擅长出绝招。
绝招的意思通常是指懒得想太多。
懒得想温如夜极为可怕的武功,懒得想温如夜一定是故意弄出声响。
他总说温如夜是最像大总管的大总管,意思其实是指温如夜非常容易就了解任何人的各方面。
温如夜了解他,不比对温故知新的了解少。
温如夜选择暴露自己,因为了解他现在只知道勇于暴露是重新掌握主动的关键。
如果在不确定温如夜是不是已察觉到他的情况下继续潜伏,就可能造成对方在暗他在明的被动局面。
那当然是极其不利的。
温如夜以自己的暴露来引出他的暴露,本身也是绝招。
他看不见温如夜,对温如夜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是很少人能感同身受的。
只有容易了解别人的温如夜才经常遭到这种恐惧的侵扰。
他并不像温如夜了解他一样了解温如夜那么深,但早就了解温如夜的这种恐惧。
既然隐遁得无法完美,又何须继续装神弄鬼。
XXX
深入锁骨的刀锋还在颤动,痛苦却终于麻木了。
冲向对方的这一刻,他的思想也接近凝固。
小舟疾行如织布机的梭子,突然前方的浓雾散去却轻巧如一夜梦醒的美人撩起窗帘。
他看见了,惊心动魄地怔住。
小舟骤停之下险些倾覆。
一艘大船漫无声息地缓缓驶过去,几乎紧擦着小舟。
硕大无朋的船体虽在驶往码头,风无羽却感到似在往自己头上压迫而来。
他呼吸停顿,脚也有些发软。
那艘船的尾部还挂着一样让他很眼熟的东西。
蜈蚣风筝!
温如夜的蜈蚣风筝怎会到那儿去了,难道温如夜本人连同大木盆也被捞到了那艘船上?
风筝飘飘摇摇,就像谁即将崩散的命运。
风筝优哉游哉,就像温如夜在尽情嘲讽他的失手。
但突然他又看见那艘船上有一样比风筝更眼熟的东西。
船帆印着的一朵云。
银光闪闪的云。
可以确定是长白山云家堡的族符标志。
长白山离这座城镇太远,云家堡也从未在海上开展势力,甚至除了云亦萧,云家的人上上下下都不轻易出山。
难道有人竟敢冒充云家,而且是在关东?
他多多少少还算了解温如夜,所以意气之下敢赌一把绝招。
现在面对的却是完全未知,他再机灵也无法轻举妄动,反正云亦萧就在这座城镇,回去直接问问不就得了。
那艘船已逐渐去远,这片海雾也逐渐淡薄。
他暂时停顿的呼吸终于又恢复正常,双手伸向两边的橹桨,准备掉头。
但小舟突然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撞了一下。
一个人刻板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地响起来:“在大海的浓雾里捉迷藏真不好玩。”
风无羽耸然动容。
他已看见圆圆的大木盆,盆沿挨到了他还没拿起桨来的手。
他急忙把手收回,就像在躲避毒蛇。
温如夜并未和风筝一起上那艘船。
木盆旋转到他可以和风无羽顺利面对面的角度停下。
他一只手握着孙悟空,高举在风无羽眼前,得意地笑道:“快祝贺大圣,今晚的战斗又是大圣赢了。”
风无羽勉强镇静,紧盯着他,一时间还说不出话。
他另一只手安抚着落败的关公,长叹了一口气:“关公毕竟没像大圣当年那样轰轰烈烈地闹过天宫,关公归根结底也只是地上的凡人,是凡人的敬仰把他捧成了神,其实他真的不是神。”
风无羽被刀片重伤的锁骨处又开始剧痛。
他的脸因痛苦而发白。
温如夜抚慰关公的那只手抬起来,伸过去贴着他那道伤口,猛然拔出了刀片。
压迫的血管立刻止不住地喷涌,温如夜那只手一阵急点,竟帮他封住了伤口周边的要穴,遏制了鲜血,微笑道:“你随身带有金疮药么?”
不等他回答,已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瓶金疮药,拧开盖子撒了些在伤口上。
“可惜没有酒,这么重的伤势应该先用酒消消毒。”
他另一只手也放下了孙悟空的布偶,撕掉半幅衣袖再细心地为风无羽裹好了伤口:“吓到小孩子,我就肯出钱安慰,伤到大孩子,我也肯出手治伤。”
他看着自己料理妥帖的伤口,就像自负的工匠看着大功告成的作品,满眼的得意:“你和我捉了半天迷藏,有没有话想说?不管你想说什么,就算是屁话,我也洗耳恭听。”
风无羽无奈地笑道:“你早已知道自己今晚会被人追踪?”
温如夜点点头,表情依旧是那么刻板生硬,仿佛永远不懂变通:“一开始是杀伐山庄的庄主楚杀,他的决心耐力都不及你,我也像刚才假装不注意,双手互搏之间,一个布偶的武器被另一个布偶的武器打断,断掉的部分激射向他,就把他活活给吓回去了。”
风无羽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踪你?”
温如夜道:“你帮他们来做二次追踪,他们没告诉你为什么?”
风无羽道:“你说为什么?”
温如夜道:“我虽然的确是知道,可我还是想劝你,回岸上让你的知己云亦萧据实告诉你吧,那样你会容易接受一点。”
话音甫落,他已摇摇摆摆地划着大木盆荡离了风无羽的小舟。
风无羽待在舟上,失神许久,突然第一次深切而卑微地感觉多管闲事真要命,尤其是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贸然插手了。
他暗自发誓今后若又实在忍不住多管闲事时,必须先问清缘故,绝不能莫名其妙地开始帮忙。
此刻他的状态已完全不是平素那令人爱慕的风流倜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索性躺了下去。
舟身虽窄小,幸好正可容他挺直腰杆伸直双腿。
他就那么直直地躺着,试图松弛自己的肌肉,放空心灵。
有风吹散了海雾,露出了满天星光,月亮却还被一片云半遮着面,就像羞涩的女孩子守在香闺窗前偷觑那个正为自己摘花的情郎。
风无羽做过无数女孩子的情郎,动过真感情的却只一个。
他突然又内心震悚,脸色惨变。
他突然想起刚才紧擦着小舟驶过去的大船上,有个窗口灯光幽微,有个人守在窗边就像现在月亮在那片云间半露半藏一样,偷瞧着小舟里他的惊呆。
那个人虽是男装,却仪容秀美,肤色嫣红,眼神含着柔情。
实在太像她了。
太像使风无羽久困相思之苦急于四处闲游以解脱身心的她。
风无羽唯一对其动过真感情的女人。
会不会是她女扮男装?
这次来关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她忘记她让自己重新习惯没有她的人生。
可今晚她又神秘地现身在关东海域的大船上。
今晚她不仅来了,而且还无疑卷入了一场不知会不会流血死人的江湖风波。
风无羽心如刀绞,疼得似乎再也爬不起来,只能就那么躺着,任海浪卷走小舟,最好带他去一个无人问津的岛屿,从此谁的闲事都不管了,包括自己的闲事。
他闭紧双眼,感觉星光月光洒在眼睫毛上,就像蝴蝶迷失在花心里,痒痒的,很惬意的一种哀愁,很宁静的一种虚幻。
夜晚总能令天地万物显得虚幻。
大海,雾气,星光月光,加深了这种虚幻。
正因如此,当船体黑压压地擦舟而去时,他才忽略了那个半遮面守在窗口的人影。
但该来的,毕竟是来了,该想起来的痛苦,迟早要想起来。
XXX
平安驶过黄海,进入渤海,距离关东越来越近了。
前面出现了一艘大船,巍峨如冰山般静静等候着。
魏风然携手叶笑痴傲立在船头,笑道:“迎接的船来了,我们该换船了。”
那艘大船的风帆上有个银色的云形标志。
风清木立刻认出了,惊喜地嚷道:“那是云家堡的船。”
魏风然道:“现在你相信我们也是去给你师父贺喜的吧。”
风清木醋意横生地嘟嘴道:“不可能,凭什么要专门派船来接你们?”
魏风然道:“没准是来接你的呢。”
耗时近半月的航程,让二十多岁还未开情窦的木清风逐渐对风清木萌生了微妙的感觉。
他可以一天不吃任何东西,就紧跟在风清木身边摆着一副痴心妄想的神情。
上了云家堡的那艘大船,风清木觉得没必要让他们一帮人再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边了,于是拿出身上的一包炒豆假称是解药把他们赶紧敷衍走。
“其实我骗了你们,我身上是带着一包解药,让你们跟随也不是全没道理,否则行过黄海还会始终风平浪静么。”
她时刻都想保证自己的理由正当,尤其是在强盗面前,可脸上已忍不住有些红了。
岂料木清风痴痴呆呆的,接过那包炒豆直接就塞进了谋士赵老三的怀里,目光定在风清木脸上再也不转开:“你们回去吧。”
赵老三愣住:“你说什么?”
风清木一把揪住木清风的衣襟,瞪眼也问:“你说什么?”
如果光是赵老三问,他根本听不见,现在风清木问了,他立刻屁颠颠地陪笑道:“我还想留在女侠身边,最好是一辈子给你鞍前马后。”
风清木没等他说完,早已脸羞得通红,不禁一二三个耳刮子狠狠抽在他脸上:“赶紧滚蛋,少缠着我。”
赵老三瞅着小菠萝笑道:“咱们岛主终于对女人动情了。”
突听扑通扑通扑通三声,风清木逐个拎起三人毫不客气地扔进海里:“这附近还到处有海盗,你们自己游去找同行吧。”
突然又是扑通扑通扑通三声,湿淋淋的三人竟被魏风然逐个从海水里捞出,扔回了船上。
木清风仍痴迷地对风清木目不转睛,就像刚才自己并没有被人扔下船又被人捞回来。
风清木冲着魏风然跳脚急道:“你干嘛多管闲事?”
魏风然淡淡道:“你错了,这附近没有海盗,渤海的海盗本就没几个,是不敢在近海为非作歹的,所以你这样把他们扔下去,他们必死无疑。”
赵老三眼珠子转了一下,磕头道:“是呀,女侠就算不可怜我和岛主,但小菠萝这么单纯无辜,难道女侠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被鲨鱼吃得骨头也不剩么?”
风清木顿时没了主意,急了半晌才说:“毒药是假的,都是假的,从此别缠着我了,叫你们赶紧回去也是对你们好,你们未曾跟来的那些伙计还不知道真相,万一等你们太久,等疯了,或是自寻短见咋办,到时候可不要怨我。”
木清风痴笑道:“等我们一起上了岸,再寻船让赵老三和小菠萝先回去也不迟嘛。”
风清木又变了脸色:“那你呢?”
木清风露出羞涩的眼神,柔声道:“我说了,想一辈子伺候你呀。”
风清木举起手来,怒道:“你还准备挨打?”
木清风道:“只要能跟在女侠屁股后面,就算挨一辈子打也绝不怨言,何况女侠宅心仁厚,不会是老打人的那种臭脾气。”
风清木哼道:“我就是那种臭脾气。”
木清风舔着脸笑道:“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改掉那种臭脾气。”
风清木扶额难言。
赵老三也沉思状,喃喃道:“岸上或许贴满了我们每个海盗的通缉告示,这可麻烦。”
魏风然笑道:“你算算四海的海盗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共多少,如果每个都贴告示,不把老百姓的眼累瞎,贴告示的人也会累死。”
赵老三恍然点头:“所以上了岸,咱们倒是不妨乐得四处玩,很久没散心了。”
小菠萝流着口水,兴奋地直拍手:“好,我想吃冰糖葫芦。”
XXX
换船之后,春秋侯的快船先停靠在附近的一个颇为隐蔽的港口。
入夜,庞然船身就像梦一般滑进了前面初升的浓雾里。
船走得非常慢,慢得几乎没有声音。
这片浓雾并不算大,船却似永远都穿不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魏风然看着叶笑痴已安然熟睡,突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就站起来走到窗边。
是轻飘飘的一叶小舟撞上了船身。
舟里有个男人,明显已被陡然经过的大船吓傻了。
魏风然也陡然吓傻了。
他的血开始发热,莹白的脸色开始嫣红,心跳开始急促,就像见了情郎的少女在害臊。
他完全不能觉察到身后床上的叶笑痴此刻也惊醒,正满脸冷汗地看着他。
他忽地转过脸,似在慌乱地躲什么,身形尽量隐入窗帘内。
从侧脸可以看出,他眼里含着一种叶笑痴未曾见过的柔情。
一种怯弱而纯真的柔情,一种少女才会有的柔情。
叶笑痴很想起床冲过去,看看窗外到底有什么竟能使他慌乱,使他含情脉脉。
但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她要知道他身上的一切真相,所以不能在这时候发现了一点端倪就打草惊蛇。
虽然这非常痛苦,却总比继续让一个捉摸不透的谎言待在身边天天装着多爱自己的强。
她不愿意依赖他了,爱不是单方面的依赖,爱不该强求。
她很早就在竭尽全力地寻找一个足可决绝离开他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终于就要来了,终于就要打破他的那个谎言。
谎言之外,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