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出站口了，梁冬松远远看到等在外面的吴玉竹。见他有些疲惫的样子，她埋怨道，“让你坐飞机，非得坐动车，这回累了吧？”
“没有，真没累。我不是怕你去机场远吗。”
听他这么说，吴玉竹抿嘴一笑，抢过他手中的拉杆箱，另一只胳膊挎在他臂弯上，向地下停车场走去……
进屋后吴玉竹说，“你赶紧洗个澡，然后睡一觉，吃完晚饭咱们去游泳。”
“那怎么行，晚上我还得去大哥家呢。”
“中午我就打电话告诉他了，你明天才能回来。”
“什么，你说我明天才回来？他怎么说的？”
“他说明天回来正好，恰巧今天晚上他有个饭局。”
“你看你，给他打电话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怎么啦？难道有什么大事吗？”
“唉呀，别提了，在车上我就给他发短信，说吃完晚饭就到他那里去。”
“他怎么回的信息？”
“他没回呀，也许是没看到吧。不可能的……这次是彻底穿帮了。”梁冬松摇摇头，苦笑着想，自己那个画蛇添足的短信，是实打实给吴正出了个难题。
“穿帮能怎么的，他还敢把咱们吃了啊？”
“你不知道，我刚提副院长时，他就敲打过我。说进入高级干部行列后，会有更多眼睛看着我，工作，生活作风必须严谨扎实，不能让别有用心的小人说出闲话来。”
“那你赶快给他发个短信，说你累了，明天晚上再过去。”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你中午说我明天回来，两个小时后我告诉他已经快到家了。你当他是傻子啊？”
“你管他傻不傻干什么？你不傻就行呗。赶紧给他发一个，别磨叽了。”
梁冬松的短信发出去，多大一会吴正的短信就回来了。“好吧，早点休息，明天见。”
“说他傻他就傻，这回你放心了吧。”
梁冬松心想，前一个短信四个多小时也没回，这个短信放屁功夫就回来了。中国人要都像他这么傻，美国佬，日本鬼子的苦胆都得吓碎了。
洗过澡后的梁冬松很快便睡着了，醒来时看到吴玉竹也躺在身边，侧过身轻抚一下她眉眼后，那只手自然而然向下滑去了。睁开眼睛的吴玉竹莞尔一笑扣住他的头，两人的嘴便紧紧粘在了一起……
“小竹，还是冲冲身子吃饭吧，我有些饿了。”
吴玉竹没有说话，胳膊却在用力，仍然将他紧紧箍在怀里。
梁冬松无奈摇摇头，“看来你是真不想管我饭了。”
吴玉竹扑哧一声笑了，“对的，我吃饱就行。哥，我与你说个事，你答应我就管你饭。”
“那就赶紧说吧。”
“那个小狐狸精正是如狼似虎年纪，你可千万别被她把身体搞垮了。”
梁冬松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难道女人都是从醋坛子里钻出来的。无论郭凤兰还是吴玉竹，到了床上提起冯雪梅，都是一口一个狐狸精，好像她真是那种喝人血狐狸变成的。梁冬松清楚，她们是嫉妒冯雪梅年龄优势，心里已经做了病。
“小竹，她都忙成机器人了，再怎么如狼似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倒是你，是真正的大灰狼啊。我还得给你瞒着，唬弄她们说你已经到了更年期,到了床上就是个摆设……”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她们俩，就说自己到了更年期，看看她们什么表情。”
吴玉竹对着他脸蛋就是一记响吻，还眉飞色舞说，“这就对了，我不但管饭，还管你酒呢。”
第二天吃过晚饭后才去的吴正家。看到他们，没等梁冬松说话，吴正一脸严肃的对吴玉竹说，“我们哥俩谈正事，你总跟着掺和干什么，累不累呀？”
吴玉竹嬉皮笑脸说，“这叫累也快乐着，你管得着吗？”
“好好好，我惹不起你。等哪天你把他搞得一身腥，到时候哭哭啼啼来找我，你看我管不管你。”
“好，你看你不管我时，大白天我敢不敢来上你家砸玻璃。”
吴正无语了，拉着梁冬松的胳膊向书房走去。
梁冬松把手上的宣纸铺到写字台上，四个盆口大的隶书墨宝徐徐跃然纸上。吴正仔细端详一阵那几个力透纸面的大字，不住点头叹道，“老爷子这字，是越来越有汉魏之风，简直可以自成一家了。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写这几个字时，我就在旁边。真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我都看呆了。”
“师娘的气管炎好些了吧？”
“好多了。这次你捎去的林蛙油，可把我害苦了。师娘埋怨我说，你就知道拍老头子马屁，不像你师兄，我有点小病他都毛了。”
听他这么说，吴正哈哈大笑起来。去年冬天。听说师娘因为支气管炎住了院，他给涪城县委书记打了电话，搞到了新挖出来的野生林蛙，剥出一斤多林蛙油，让人捎到北京，告诉两位老人配着冰糖加开水服用会去根的。今年春天，吴正打电话问时，老太太高兴地告诉他已经好多了。所以这次梁冬松去北京，吴正又让他捎去一斤，梁冬松却是给老爷子拿的德龙泉酒，结果马屁拍错了穴位……
正给他们倒水的吴玉竹撅着嘴说，“冬松好心好意给你拿两瓶红酒，你就说人家是马屁精。依我看，论起拍马屁，你得是他师傅。”
“好好好，在他面前我啥也不是，这总行了吧。”
吴正的话把两个人都逗乐了。
吴玉竹也坐在一旁后，吴正看着梁冬松问，“我让你打听的那事，老爷子怎么说的？”
“恩师说，这事不但民间反响大，上边有些老领导也很反感，国家很快就会为此立法的。”接着，他把叶一夫说的大体内容一五一十叙述出来。
自从上个世纪末开始出现破产国企始，上面就有不同意见。这几年下岗人员已经达到了数千万，不同意见的反响就更强烈了。有的老领导说，这么干，怎么保障国有经济在国民经济中的主导作用，还怎么促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健康发展。几千万的下岗工人中，得有一半五十多岁的人，上哪再找工作去。他们上有老下有小，靠着那点安置费，早晚得坐吃山空。没钱续保，能安度晚年吗？
民间的反响就更强烈了。南方的国企下岗员工，已有拉着横幅到政府请愿的。针对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怨声载道，甚至谩骂个别省市领导是汉奸卖国贼。有些被兼并的国企员工对私企老板搞996工作制，非法加班等行为，公开谩骂他们就是新生的资本家，是吸食工人血汗的吸血鬼……
上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有关机构正在抓紧为国有企业立法，估计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正式法规就会出台。现在正是最敏感的时候，地方上更得见地相左……
“恩师说，咱们，特别是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排班站队，以免有失。一切都等正式法规出台后，按章办事则万无一失。”
梁冬松讲过后，吴正半天没有言语，双眼盯着写字台上那个橘黄色地球仪，竟然有些失神。
二十五年前，当时的国家正在如火如荼推行改革开放国策。刚刚博硕连读毕业的吴正还不满二十九岁，对于即将踏上的社会，正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时刻。但走在那条熟悉路上，他的心情却很忐忑。明天就得离开这座让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学府了，与恩师告别，竟然只能两手空空，任谁都得汗颜，何况那两位老人，对待自己如同最亲的儿女一样……
本科毕业前那个夏天，因突发急性阑尾炎，他住进了医院。师母一日三餐做些可口的饭菜，已经五十大多的恩师得赶紧骑着电瓶车给自己送去，然后才回家吃饭。旁边床上的那个年轻人非常羡慕对他说，我要像你有这样的父母该多好。
那年轻人的父亲是一个副区长，因为工作忙，从来就没有看过他。他的母亲也只来过一次，送饭人都是他家保姆。
吴正没有解释自己与恩师和师娘的关系，那个男孩说他们是父母，就应该是父母……
回到丰城，在社科院当研究员那段日子，为了早日实现梦想。他不断在国际国内的一些杂志上发表论文，本以为会得到领导的重视，同仁的青睐，谁知效果恰恰相反，竟被那些忌惮他的人敬而远之了。又是恩师写来长信告诉自己，你才三十岁，不要浮躁，急着发表那些蜻蜓点水的文章有什么用啊？要厚积薄发，才可一鸣惊人。随后他潜下心来，认真研究分析国内文艺界的一些有争议的现象与作品。两年后，针对一个所谓新潮作家的“屎尿小说”，写出了两万多字的评论，对其进行了有理有据的抨击，奠定了自己国内著名文艺理论家的地位，当年就被提为社科院最年轻的文学所副所长。现在能成为省内首屈一指文艺理论家，就是在当年那篇评论基础上日积月累而成的……
梁冬松回到丰城，吴正没有管他，自己的师弟能差到哪去呀。直到吴玉竹问他，那个在报刊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的石木，是你的师弟吧。他才说，那小子挺有才气，年纪轻轻，已经是东柴集团宣传部的副部长了。石木是他笔名，他的本名叫梁冬松。当时吴玉竹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怎么，你不认识他？”
“我的一个闺蜜认识，是她让我打听的。”
吴正当时根本没有理会她支支吾吾的话，谁能料到后来他们竟会这样……
那天下午恩师开门后，见他一副羞涩拘谨的样子，年近花甲的叶一夫哈哈大笑道，“知道你会来，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你师娘的菜还没炒呢。”
“我不吃饭，看看两位老人家就走，不吃饭的。”
“吃不吃饭咱俩说了都不算，得听你师娘的。来，咱们到书房坐一会。”
两个人从学术理论，人际关系，社会交往，足足谈了两个小时，直到师娘叫他们吃饭，才停下来。
叶一夫站起身，指着写字台上那个橘黄色地图仪说，“吴正啊，北京在这上面只是一个芝麻豆，人更渺小无法眼见。做学问可以眼看博大精深之标的，做人切记自己只是一滴水珠，或为奔腾浪花，或为污泥浊水，全凭自己德行。我今天把这个地图仪赠与你，望你悟到如此广袤的大地海洋，在茫茫宇宙中只是一粒尘埃，何况一介书生。记住为师话，成名成家固然可喜，做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也不枉你我师生一场……”
二十五年过去了,无论家搬到哪里,这个地图仪都摆在书房里，恩师希望他做人要晶莹剔透的教诲，仿佛仍然响在耳边……
“他老人家对我准备要发的那篇稿子怎么说的？”
“他说，稿子没有问题，但不是发表的时机。后来我问，我用笔名发表出去可不可以，他说无论是谁都万万不可。”
吴正点点头，心中暗念，要说人没有私心，鬼都不相信。老爷子虽在学界，却历来不乏忧国忧民之心，但在关键时刻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弟子门生，担心他们会有什么闪失。
“老爷子还说什么了？”
“他说希望你有时间，最好能过去一趟，师娘想你了。看他那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单独与你说。”
“胡说八道，对我说的就不能对你说啦，你是后妈养的。”吴正一脸不悦的怼他一句，心想看来我还真得抓紧时间去一次了，王国君所以敢这么轮刀乱砍，来头一定不小。恩师所以把排班站队这种话都说白了，说明上边的事一定相当复杂，只是他不便与梁冬松说。
“好了，咱们谁都别胡猜乱想了，你也闭紧嘴，规规矩矩当好你的副院长，比什么都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