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明忠扛着几根废旧的枕木到街上,请木工师傅用电锯将枕木解开成木板。由于枕木在使用前要用煤焦油高温沸煮做防腐处理,所以解开的木板也是黑的。库明忠用这些黑色的木板给库铭做了一间黑色的小木屋。
黑色的小木屋,有一道黑色的门。门上有一把锁,库铭就成了这把锁的主人。
库铭在黑色的小木屋里贴上报纸,再到山野里挖了兰草回来,用从铁路边捡回来的两个纸碗,把兰草栽在小木屋里。没事的时候,库铭就在小木屋里倒腾他捡回来的破铜烂铁。
这是库铭住过的最好的一间房子。
每天放学回家,库铭要顺着铁道走一段路才能回到家。铁道旁,总会有一些废弃的道钉,螺栓,螺帽被库铭捡到。
库铭把这些东西捡拾归拢,藏在黑色的小木屋里。小站人不知道库铭的小木屋里有什么东西,他们只知道库铭住在小木屋里。
收破铜烂铁的人每一个月都会来小站收一二次废品,这时库铭就悄悄把他捡的废铁,从床下面拿出来卖掉,他每次都可以卖两三块钱。
库铭每个月有两三块钱的零花,使得他成为了班里的富人。班里的同学都认为库铭是个富人,铁路职工子弟有钱,都愿意和库铭靠近。库铭也认为自己是班里的一个富人。他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整天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地成长着。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库铭推开黑色的木屋,目力所及处,白茫茫一片,他欣喜地大声呼唤:“下雪啰!……”
没有人理会库铭。
库铭站在空旷的车站四处瞭望,远处、近处,他想把满地的雪看个够。此时,如果把满地的白雪比作一块巨大的白绫,库铭无疑就是这块白绫上的一个污点。库铭挪动着步子,向学校走去。洁白的雪地上,显出一溜黑色的斑点,随着库铭的身影越走越远,洁白的雪地上出现一条黑色的细线。
为了不让布鞋弄湿,库铭在雪地上东一脚,西一脚地跳跃着前行。尽管已走得很小心,库铭的布鞋还是没能走到学校就完全湿透,裹满了泥沙。
上学的路上,同学们渐渐多了起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降雪,好些同学跟往常一样,只有极少数的同学撑着把伞,多数同学只披着一块塑料布。大多数同学穿布鞋,只有少数同学穿着长筒胶鞋,本是雪白的道路,很快就被踩踏得泥泞不堪。
很多同学头上顶着一条塑料布,准确地说是用装化肥的内袋改装的,像把一个人装在袋子里。一百多个同学浩浩荡荡地披着白色的塑料袋走在上学的路上,这样的场景,仿佛在为一个逝去的人披麻戴孝。
上课的时候,库铭把早已冻得通红的双脚从潮湿的裹满泥沙的泥鞋里拔出来,把鞋踩在脚下。
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在操场上玩雪。库铭没有出去玩雪,他只能坐在教室里,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穿着他那双裹满泥沙的鞋子出去。
雪花飘飘扬扬,落在远处的山野里,落在校园外的田野上,落在学校的操场上,落在教室的窗台上。
库铭很想到操场上和其他同学一起玩雪。想到自己的鞋子,库铭不敢走出教室,他怕同学们看到他裹满泥巴的鞋子,嘲笑他。被库铭死死踩在脚下的鞋子,仿佛一个负重已久的拾荒者,无论何时出现都不合时宜。
“哈哈!……,就像一只烂茄子。”
一个同学看着库铭的双脚下面,一脸坏笑。几双眼睛立马围拢过来,一起望向库铭双脚下的鞋子。库铭赤裸着脏污的双脚,无处安放。
库铭无言以对,陷入了深深的羞愧和自卑。
秀芹爬起床,把头探出窗外。
看着簌簌而下的雪花,秀芹放眼看向远处的田野,惊讶道:“哦!,下雪啰,好啰!好啰!”
秀芹说着,把手伸出木窗外,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手心上。秀芹缩回手,把手掌凑近眼前,看了看手心里的雪花。她用拇指和食指捻了捻手心里的雪,自语起来。
“下!……,下雪麦子才会好呢。”
朵梅挑着头一天晚上准备好的菜就要出门。她一只脚踩在雪上,感觉钻心的冷,她多希望秀芹说一声,下雪就别出去卖菜了。
朵梅出门时,秀芹看了朵梅一眼,仿佛一朵冰冷的雪花落下,朵梅看了秀芹一眼,急身离开。白色的雪地,被朵梅踩得咯吱咯吱响。
朵梅走后,破败的老屋就只有秀芹一人。秀芹的大儿子库星已上初中一年级,平日里很少回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无法阻止父母的离异,他把责任全部归咎于父亲,正如母亲所说,父亲是有了外遇,才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的,所以库星一直对库明忠有很大的成见,他只想尽快初中毕业。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朵梅挑着菜,也挑着雪花。
由于下雪,到丰达磷肥厂卖菜的人显然要比平日里少很多。朵梅刚落脚,才二十几分钟,她的菜就被抢购一空。
朵梅把卖菜的钱装在裤兜里,裤兜处就一片冰凉和潮湿。朵梅回到三里河时,村里人正在打雪战。远处的雪依然洁白无瑕,近处的雪却被村里人玩得有些污浊。
朵梅推开院子大门,走进院子。秀芹在灶房里烤火。秀芹看了朵梅一眼,她看见朵梅挑着空空的箩筐,箩筐里,已没有一棵菜。朵梅看了秀芹一眼,她看见火塘里红红的火苗。
“下!下雪麦子才好呢,”秀芹说着,把一根柴放到火塘里。
漫天飞舞的落雪,仿佛来自天外的物语。
放学的铃声响起,库铭把双脚套进冰凉潮湿的鞋里,他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库铭躲避着一切目光,他不想再和同学们走在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库铭有意和同学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路面更加泥泞,没有融化的雪和泥沙搅合在一起,整条路面斑斑驳驳。库铭看到曹阳在他前方停了下来,朝着他看,他放慢脚步,犹豫起来。
“快点!”同学曹阳叫起来。
听到曹阳的叫唤,库铭走向曹阳。库铭看到曹阳的双脚同样裹满了泥沙,他卑微的脚步稍微加快了一点。
“一鞋子都是烂泥巴,”曹阳跟库铭抱怨。
“我也是,”库铭说。
“我有个好主意,”曹阳说。
“我们下午不要去上课了,我发现了一块红薯地,我俩去偷红薯,然后拿去烤吃,这种贼天气,冷了贼死。”
“给怕?”库铭问。
“怕个屌,鲁老师是我哥们,下午是他的数学课。”十四岁的曹阳自信满满地说,一副江湖义气的样子。
库铭说:“不敢。”
“怕那样,前两天鲁老师还约我和他到小河里拿泥鳅呢。”
曹阳向库铭夸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色。曹阳说着,把手搭在库铭的肩膀上。
“我日你呢贼娘,这种烂路,两只鞋子都是烂泥巴。走!到小河里洗洗。”
曹阳的话语在库铭听来,很是新奇,充满了神奇的色彩。
“我爸爸他们厂里,有个大炉子,每天要倒出好多炉渣,我俩去那儿把鞋子烤干,把红薯放在上面,几分钟就烤熟。”
库铭和曹阳找到一条小河,他俩把鞋子脱下,在水里把鞋上的泥沙涮了涮,接着又套在脚上。
当他俩来到丰达磷肥厂的一个大炉子前,在一块空地上,果真看到一些刚刚从炉膛里掏出的煤渣。煤渣还在红彤彤的吐着红色的火苗。
库铭和曹阳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凑近火红的煤渣。顿时,鞋子就冒起白色的雾气。不一会儿,鞋子就烤干,从地里刨来的红薯已烤熟,他俩美美的吃起来。
晚上回家,库明忠问库铭怎么早上不回家吃饭,库铭说,因为下雪回不来,所以就在同学家吃饭。
从此以后,库铭和曹阳就经常逃学。他们逃学去刨红薯,逃学去看电影,还有逃学去偷丰达磷肥厂里的一些废铁。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下了晚自习课后,库铭和曹阳,还有另外一名男同学悄悄躲在一堆稻草垛中。待夜更深的时候,他们悄无声息地摸索到距离丰达磷肥厂稍远的一块菜地旁,探头探脑,四处观望。静观几分钟后,确认安全,三人便挨近菜地,他们要去偷菜地的栅栏——菜地的栅栏是几根废旧的钢管和钢筋围成的。
尽管夜已很深,菜地离丰达磷肥厂很远,三个少年还是提心吊胆,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他们把钢管拔起,归拢,两人抬着,一人把风,悄悄地溜走。他们把钢管先藏在稻草垛里,过了几天,才刨出来卖给收废铁的。
那一晚,他们每人分到五元钱。五元钱拿在手里,库铭感到沉甸甸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