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危机暗藏杜韦密通瓦剌,噩耗骤至族长老来丧子
等着酒菜上来的空当,二人相谈甚欢。
韩若壁舒了口气,笑模笑样道:“我本以为要说服你收下此刀颇费工夫。”
黄芩摇摇头,轻声叹道:“并非所有人都似你那般婆婆妈妈的。”接着,他那双寂若寒潭,深不可测的眼睛直视着韩若壁,“我不懂,你这般贪恋财富之人,为何肯折掉老本换来此刀送我?”
毕竟不过顺水人情,韩若壁极力掩饰住内心的虚怯,探身向前,扬眉张目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还会为何?自然因为我看重你。”
他对上黄芩的目光,像要从对方的眼睛,一直看到心底最深处去,满脸凝重地问道:“你这般鄙视盗匪之人,又为何舍弃傲气,肯收下我这个盗匪送出的刀呢?”
黄芩会心一笑,“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看重你。”顿一顿,他又道:“尽管你我并非同道中人。”
韩若壁轻笑一声,“何为同道中人?”
黄芩言简意赅,“你是明知故问。”
韩若壁摇头笑道:“人这辈子少说也有数十年,怎知脚下走着的这条道,能一直走到黑?也许,走着走着,我们就走上同一条道了,也未可知。”
黄芩语气坚决道:“不管走多久,你那条匪道,我都不会走。”
韩若壁挺有优越感地道:“我的道,与你口中的匪道,不一样。”
黄芩叹了声道:“我知道你的道是‘盗亦有道,劫亦有节’。早先在高邮,当你说出这句话时,着实令我深以为意,可后来我又仔细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难以苟同。”
韩若壁长眉紧锁道:“怎么?”
黄芩的目光尖锐起来,“一直以来,我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尽管问来。”
黄芩直言不讳道:“你的‘道’不错,但若你手下的兄弟真做了有违‘盗亦有道,劫亦有节’的恶事时,你要如何做?”
韩若壁想也不想道:“当罚则罚,当诛则诛。”
黄芩道了声‘好!’,又问道:“若相关的苦主去报了官,带着官家的人厮杀到你面前,要你交出手下兄弟给他们去依法处置,还他们一个公正时,你又要如何做?”
被他这么一问,善辩如韩若壁也禁不住呆了一瞬,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沉默了片刻,他才道:“我可以以我的方式给他们一个公正,不需要官府插手。”
黄芩点点头,笑了笑,道:“算你坦诚。但你的罚,你的诛,不过是对手下兄弟有违你的道义的一种惩罚,并非替那些苦主报仇雪恨,当然也无法还他们一个公正。莫忘了,你是他们仇人的大当家,他们本来就恨你入骨,如何接受你给的公正。”
韩若壁的面色漠然,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如果是你,要怎么做?”
“我?”黄芩摇头道:“我和你一样,给不了他们公正,我只能给他们一个交待,一个公道罢了。能给他们公正的,是那些联合起来的捕快,以及那些捕快所代表的‘大明律令’,那才是他们想要的公正。”
“公正?”韩若壁冷笑道:“我手下的兄弟为‘北斗会’卖命时,可没向我讨要过‘公正’;我支使他们做这做那时,他们也没向我讨要过‘公正’。若如你所言,一旦他们出了事,我便将他们丢给‘公正’二字,还做得什么大当家?我手下的兄弟,纵要治罪,也该由我自行责罚,怎可由外人处置死活?!”
黄芩微微颔首,“不错,所以说你定会率众而起,杀了那些冲上来要你还他们一个公正的人,不会让他们抓走你手下的兄弟。”
韩若壁无言以对。
黄芩叹息道:“这不是你的错,我若选了你的那条道,也没法子做得比你更好。‘盗亦有道,劫亦有节’是很好,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又能有多少不同?”
韩若壁急切地为自己辨护道:“我素来不劫平民,也不做劫贫济富之事,每次下手啃的都是硬骨头,这些难道还不算不同?”
黄芩淡淡道:“如果站在不相干的立场上看,你不劫平民,喜欢黑吃黑,不过是因为够强大,拥有可以啃下硬骨头的资本。据我所知,那些像‘北斗会’一样厉害的江湖黑道,也有不少喜欢黑吃黑的。毕竟,越是硬的骨头,油水也越多,劫到手的钱财也越丰厚,还可以借此在江湖上建立威望,何乐而不为?而一般平民,家资轻薄,根本无法满足得了你们的胃口。至于你瞧不起的那些抢劫平民的盗匪,大多能力不足,人数不多,当然只能捡软柿子捏。我想,假如他们有你那样的本事,未必不想啃硬骨头。所以我说,骨子里,你和其他盗匪没甚区别。”
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韩若壁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恼羞成怒地恨声反击道:“有嘴说别人,没眼看自己!你呢?说起来是个捕快,却只管自己身边的事,身边的人,甚至一出高邮,遇见多人血拼、海捕要犯都不闻不问,试问和那些只顾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的农夫有什么区别?!”
黄芩如同听到再平常不过的大实话一样,平心静气道:“说的太对了。本质上,我和他们真是没有区别。我早说过,纵然学成绝世的武功,我也和那些农夫一样,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韩若壁怔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黄芩这么容易就承认了。
“可是,我是个功夫不错的‘农夫’,所以才能不惧盗匪,拿起武器保一方平安;你是个很有能力的盗匪,所以才可以‘盗亦有道,劫亦有节’。”他寂寥一笑,“其实,我说这些并不是瞧不起你,只是希望你日后行事时,切不要对自己评价过高,不要以为‘北斗会’强过其他匪盗很多,生出过度的优越感来。”
韩若壁顿时心潮起伏,百般滋味难以明述。努力平复心情后,他道:“也许,你对自己是个小人物的评价,只是源于从没有试过去做一件真正的大事。”
黄芩自嘲又苦涩地笑道:“你怎知我没有?”
韩若壁奇道:“你试过吗?什么样的大事?”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试过之后,我终于明白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唯有你口中的‘农夫’才适合我。至少,他能保家门口一方平安。”
沉默了良久,韩若壁突然笑道:“农夫若是失去田地,转眼就可能变成盗匪。那么,黄捕头若是没法子再做捕快了,会不会变成和我同道了呢?”
黄芩目光有些朦胧起来,仿佛忽然间泛起了一层迷雾,韩若壁再也看不清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这话一听便知,绝非装腔作势。
这时,店小二将酒菜端了上来,催促道:“二位还请速速吃喝完毕,小店就快关门打佯了。”
黄芩转头四顾店堂,见本来就稀稀疏疏的客人已走了将近九成。他莫名其妙道:“才是晌午,怎么就要关门了吗?”
店小二见他是生面孔的汉人,才没有直接赶人,而是耐心解释道:“客人进来时没瞧见本店的招牌吗?”
黄芩还真没注意他们的招牌。
“本店的规矩是,从来只开半日,至于是上半日,还是下半日,全凭掌柜的心情。”
韩若壁甚为中意,出声赞道:“原来你们这‘半日闲’真的是半日闲。如此有性格,是谁给取的名?”
店小二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自豪道:“我家掌柜的。”
韩若壁笑道:“你家掌柜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和你们一样是汉人,早年来过我们‘白羊镇’做买卖,后来家里有了难,就干脆跑到我们这儿避难,开起了这家酒馆,算是扎下了根。”说着,他回头往不远处的柜台后望了望,见没有人,才又放胆说道:“其实,这儿大都是回人,原则上是禁酒的,所以客人真不算多,开半日也足够了。”
韩若壁不免摇头道:“哪有这样做买卖的?能糊口就算不错了。”
店小二瘪了瘪嘴,道:“谁说不是呢。可我们掌柜的以前是个秀才,不但酸得可以,而且只图安逸、温饱,不求财源广进。我想让他卖点别的吃食,开全天,他非是不听啊。”
他又扮起掌柜,学模学样,点头抚须,道:“他常说:半日闲,半日闲,我偷得半日关门休息,看书写字的闲,客人也得半日酒瘾发作,跑来喝酒的闲,正是相得益彰,最好最好。”
韩若壁、黄芩见他学得颇有读书人酸气的神韵,哈哈笑了起来。
店小二拉下脸,不高兴道:“你们听来只觉得好笑,我却得跟着他清汤寡水地过日子。不过,不掺水的酒倒是管够的。”
韩若壁道:“你既嫌清苦,何不换一家营生的饭馆去跑堂?”
店小二摇头道:“我原是孤儿,流浪来此,蒙掌柜的收留,拿我当亲儿子一般看待,怎好弃他不顾?”
韩若壁道:“瞧不出你倒是个实心眼儿的。”
店小二向他们打听道:“看两位的模样应该是关内来的。现在关内可好?”
韩若壁点头道:“不坏不好。你问这个做什么?”
店小二道:“我瞧掌柜的这几年越发思起乡了,说不准哪天就把‘半日闲’给结了,带我一起回他的家乡过活去。他的家乡在江南,听说是个好地方。”
韩若壁摇头晃脑地轻吟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店小二似是不大听得懂,只笑道:“不多说了,二位吃喝完了招呼我一声,我就收拾店铺关门了。”说完,他去忙活了。
黄、韩二人祭拜五脏庙连带闲聊,约摸又花了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后,黄芩付了银子,二人并肩出了‘半日闲’。
门口,黄芩一边过去牵马,一边出声与韩若壁道别。韩若壁却笑道:“不急,我们还是一路。”说着,也去牵马。
黄芩奇道:“我是受人所托,要送信给这儿的族长,你跟着做什么?”
韩若壁笑道:“我也要给他送信。”
“什么信?”
韩若壁信口胡诌道:“口信。”
原来,北斗会之前得到消息,说白羊镇‘荣宝当’的掌柜马天祐,曾无意间和人说起‘长春子’会被送到白羊镇给他鉴定。韩若壁此番前来,就是为打探‘长春子’的下落,并设法把它弄到手。之前在客栈,韩若壁的确是和黄芩分了手,各自离开的,但后来二人前后脚又在同一条街市上遇见。黄芩是为穿过街市去礼拜寺找阿訇,而韩若壁则是为了寻找‘荣宝当’的掌柜马天祐。等找到马天祐,问明实情后,他得知‘长春子’会被送来‘白羊镇’,献给回人的族长,当即决定随机应变,和黄芩一起去拜见族长哈默达,也好趁机与当地回人拉拉关系,以便日后有所策动,拿到宝贝。
黄芩不是笨人,对他的话哪里肯信,但又知他既打定主意跟着自己,怕是一时间也撵不走,何况才收了人家的礼品宝刀,只能道:“好,倒瞧瞧你又搞的什么明堂。”
二人一道来到镇东头,老远就瞧见一座绿色屋顶的房子,屋脊上立有三个花柱,中间的那个花柱顶上还有个新月形的标志。
黄芩想,如此特别的房子,应该就是礼拜寺了。
二人到近前栓好马,见寺门口有一池清水,想是经常换水灌注的,才能保持得如此清澈,但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围着礼拜寺,有一圈柱廊。他们又到柱廊下走了一回,没见到有什么人。
来到一间大门虚掩的房门口,韩若壁凑到门边,透过门上的镂空雕花,瞧见里面的空间很大,也很整洁,地上还铺着毯子,可空空荡荡的没有供奉任何雕像、画像或供品。他出声招呼黄芩道:“先到这屋里歇会儿再说。”
紧接着,韩若壁抬手就要推门而入,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们向来欢迎外地客人来寺里瞧瞧,但禁止进入礼拜殿。”
原来这个房间是当地回人的礼拜殿。
对于回人而言,礼拜殿是极其神圣的地方,连他们进去做礼拜,都得先在门口的清水池里净手净脸,再脱去鞋袜,打着赤脚,干干净净地走进去。而对于外人,礼拜殿就如同禁地了。
韩若壁闻言转身,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站着个面貌严肃、头戴无沿白色小圆帽的回人老者。
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答道:“老丈,我们是来找人的。”
回人老者道:“现在没到礼拜时间,这里根本没有人,你们来的找什么人?”
黄芩也走上前,道:“找寺里的主持。”
回人老者道:“我就是这里的阿訇。”
黄芩直截了当道:“我要见你们的族长哈默达。”
阿訇疑道:“我们族长不轻易接见外人,你找族长要做什么?”
黄芩直言不讳道:“来的路上,我遇见一个年轻人,他托我替他送一封信给族长。”
阿訇半信半疑,伸出手道:“我是族里的长老,你交给我也一样,我会转交给族长的。”
黄芩摇头道:“他说这封信事关重大,要我直接交到族长手里。”
迟疑了一刻,阿訇问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哈多。”
阿訇浑身一震,迟疑了好一会儿,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黄芩只犹豫一瞬,只道:“自然有他不得已的理由。”
阿訇见他不愿深言,心里掂量了一番,点头道:“好吧,你们随我来。”
阿訇领着二人离开礼拜寺,绕过一片回人居住区,直到一间大屋前,才停下了脚步。
屋前,几个样貌魁梧的回人青壮正在来回巡逻,见到阿訇领了人过来,先一起恭敬地行了个礼。
阿訇向其中一人招了招手,那人上前道:“马特儿阿訇,有什么事?”
马特儿一指身后的黄、韩二人,“有两位客人要见族长。”
那人以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二人一阵,转身进去通报了。
很快,他回来说族长有请。
马特儿领着二人,经过由石头、土坯垒成的前院,到了正中的堂屋里站定。屋内,紧靠着窗下,一个巨大的火炕占据着相当大的空间。黄芩瞧见一位六十出头,十分削瘦的老者正坐在火炕上,目光灼灼地瞧向他们。他的面皮很粗、很硬,面上皱纹纵横,仿佛被冻裂的石头一样。
马特儿道:“这两位客人要见您。”
老者捋一捋颌下的白须道:“远方的客人,从何而来?”
看来他就是族长哈默达。
黄芩上前一步,道:“关内。”
哈默达问:“找我何事?”
黄芩从怀中摸出那封信,道:“哈多让我交给你的。”
“哈多?”哈默达静坐着思考了一阵,缓缓自火炕上下来,从黄芩手里接过信,又问:“他人呢?”
“死了。”
哈默达沉默。
如死寂一般的沉默。
黄芩补充道:“他是以一敌六,杀死了所有敌人后,伤重而亡。那时,我正好路过。”
哈默达的嗓音低沉,“尸体呢?”
“我已把他埋了,就在戈壁里。”
哈默达点了点头,“谢谢你,朋友。”
他开始称呼黄芩‘朋友’。
“不谢。”
“他死的时候可有尊严?”
“有。”
“朋友还记得埋他的地方吗?”
“大概记得。”
“能否麻烦朋友领我们的人去那里?”
这二人间的谈话,来来往往,仿佛在讨论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一般,不带任何情绪。
“为何?”
“按我族的规矩,他不能死在外面。我们要找回他的尸骨,替他用水净身,以白布包裹,散发乜贴,举行站礼,埋在自家的土地上,还要为他诵经。只有这样,他才能生于大地,长于大地,回归大地。”
从开始到现在,哈默达的脸上都没有显出任何悲伤的表情,但另三人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酝酿着极其强烈的沉重感,如巨石压胸般的沉重。
黄芩道:“我能为哈多做的事,已经做过了,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知道这是哈默达一族坚定不移的信仰,可是却拒绝了。毕竟,一来一去少不得又要多费时日,他还有案子等着追查,不想再有所耽搁。
哈默达沉吟了片刻,正要说话,韩若壁却清咳了一声,毛遂自荐道:“他有事忙他的,我素来闲得很,那地方我也知道,我领你们去。”
那地方,他当然知道,若非黄芩拦着,他那一泡尿就要浇在哈多身上了。
黄芩听言,越发觉得他可疑。
原先,他说去追查来自‘白羊镇’的消息,可在‘半日闲’会合后就再不见提及此事,反倒推说有口信要带,坚持跟自己一起来见回人的族长。现下看来,正如自己所料,他只是信口胡诌,利用自己送信一事,与哈默达照面,根本没有口信一说。而此刻,他又主动要求带人去寻哈多的尸骨,分明有意讨好回人,欲与他们打好关系。
他所为何求?
是为要找的东西?
还是因为其他猜不到的原因?
抑或,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大阴谋?
这人出关,到底为的什么?
要做什么?
诸般念头在脑中转过几转,黄芩顿感有些头疼了。
对于韩若壁,他深觉莫测,每次在觉得快要看清这人想做的事时,这人的行事就立刻变得难以捉摸起来。转念,他又觉韩若壁的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何苦费心多想,自寻烦恼,不如干脆弃之不想。毕竟,不管怎样,能有人帮回人把哈多的尸骨找回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对于韩若壁的提议,哈默达当然觉得极好,点头道:“劳烦这位朋友了。”
马特儿上前问道:“两位朋友怎么称呼?”
韩若壁抢先道:“我姓韩,他姓黄。”
马特儿道:“原来是韩朋友,和黄朋友。”
哈默达低头瞧了瞧手中血迹斑斑的信封,没有当场拆开。他抬头问黄芩道:“这封信,黄朋友可曾看过?”
“不曾。”
“我信你。”说完,哈默达把信收入怀中。
黄芩道了声“告辞”,转身就要离开,哈默达又道:“黄朋友对哈多有安葬之恩,我们无以为报,明日就是宰羊节,还望你能多留一日,接受我们的款待。”
黄芩立于原立,微有犹豫。
韩若壁一下子扑上去,一把搂住他的臂膀,笑道:“你的事也不迟在一日二日的,哈族长一片诚心,怎好驳人家的颜面。这请求,我这做朋友的替你应下了。”
黄芩没有附合他,而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甩开韩若壁,回身对哈默达道:“我有一事请问。”
哈默达道:“但凡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你们这儿可有买卖军器的黑市?”
哈默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目忖想了一阵,应该是在揣测黄芩有此一问的意图。
马特儿义正言辞地插嘴道:“‘白羊镇’经常开设皮毛、杂货、特产等类集市,以便往来通商,繁荣经济,至于那些不正当的,我们不会沾的。”
黄芩又问道:“那么什么地方会有这种黑市?”
马特儿道:“不知道。”
黄芩点头,就打算走了。
这时,哈默达开口叫住他道:“等等。”
黄芩道:“怎么?”
哈默达道:“你问军器黑市做什么?”
黄芩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做买卖。”
哈默达道:“我瞧你不像买卖人。”
黄芩不以为意,道:“买卖人是做出来的,不是瞧出来的。”旋即又道:“我一个朋友在朝中有些门路,所以搞到了一批军器,且数目不小。他不方便亲自出关,委托我替他到关外找个好市口,以便把东西运出来出手,我正烦恼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地方。”
听闻此言,马特儿似乎面色不愉,有话想说,但看了看哈默达,还是忍了下来。
哈默达转身坐到炕头上,抬手道:“地上太冷了,来,大家上炕详叙。”
马特儿和黄、韩二人先后上了火炕,四人围坐一起。
哈默达先道:“买卖大明军器是杀头的大罪,这一点你可知晓?”
黄芩道:“知晓。不过天高皇帝远,大明的皇帝哪管得到这儿的事。”
哈默达道:“说的不错。不瞒黄朋友,刚才马特儿阿訇说的并非实情,但却是我们的本意。”
“愿闻其详。”
哈默达道:“在哈密,买卖军器的黑市是个灰色地带,虽说有违明法,是杀头的罪,但有罪无罚,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白羊镇’本不想沾上这种黑市,无奈总有人暗里自发聚集起来,做此种买卖,而且因为缺乏管制,还经常闹出事端。所以,那之后我们还是在‘四角井’附近划出了一小块地方,专门给这样的商贩定期进行交易,也好统一制约,免得在镇上引发矛盾。”
黄芩道:“这么说,白羊镇上是有买卖军器的黑市了?”
哈默达点头道:“有,不过因为我们管控着,所以规模很小。我们这儿,还是以特产集市最为著名。”他又瞧了眼黄芩,道:“你那批货若是数目大,我们这儿的黑市怕是吃不下的。”
黄芩点了点头,道:“吃不吃得下,总要走一趟才知道。”
哈默达道:“可巧,宰羊节后没几日就是军器黑市开市的日子。”
黄芩当即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我倒是不急走了,等节后开市也好去逛逛。”
哈默达道:“好,那这几日的食宿就由我包下了,算是我替哈多谢谢你。”
黄芩客气笑道:“如果能在你们这儿寻到大买主,反而是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马特儿终于忍耐不住,面色微阴,略有敌意,不阴不阳地道:“这么说来,黄朋友来哈密,只是为了贩卖伪劣的军器给我们喽?”
哈默达见他言语失了礼节,不满地瞪了眼过去,道:“说的什么话?!”
马特儿不服气道:“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他们汉人瞧不起我们这些外族,所以才会以次充好,以伪充真,把那些假的军器吹嘘成真的,哄骗我们。”
黄芩‘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似是并不介意他说下去。
马特儿愤愤然继续道:“他们利用我们对关内物产见识不多、缺乏眼力的弱点,尽拿些劣制的绢、布等,来换取我们的千里良驹,后来还把伪制的军器说成是真的军器,高价卖给我们,实在太不老实了。若非看在你是哈多的恩人,根本不该接待你这样......”
没容他说完,哈默达已挥手制止他说下去。
马特儿颇不服气,道:“族长,为何不让我说下去?”
哈默达言辞微厉道:“少在外人面前抖家子。什么弯弯绕不是学出来的?只要学了,钝脑袋也会变犀利,瞎眼睛也能变清明。这些年,对汉人贩来的东西,大家伙儿不也学会了分辨优劣吗?他们拿来好的,我们就回以好的,他们拿来劣的,我们自然也回以劣的,互通有无,算得上公平合理。”
韩若壁深表赞成,笑道:“族长说的不错,做买卖哪有不交学费的。我瞧也有不少汉人客商,从关外换到病马、弱马,运回关内的路上就死了大半。”
马特儿闷声不说话了。
哈默达转向韩若壁道:“韩朋友,等宰羊节一过,我就派人和你一道去把哈多的尸骨带回来,没有问题吧?”
韩若壁爽快答道:“没问题。”
哈默达又冲门口喊了一嗓子,立即有人匆匆进来,道:“族长,有什么吩咐?”
哈默达道:“马其,领这两位朋友出去,替他们找个地方暂且住下,供应吃食。他们是恩人,所以,只要在‘白羊镇’内,不管哪里,都可自由走动,看看逛逛。”他又咛嘱道:“包括镇子后面的‘四角井’。”
‘四角井’本是一口深井,多年前就废弃了,现在周围全是荒地,被划隔为军器黑市的地带。
名叫马其的汉子点头称是,又冲黄、韩二人行了一礼,伸手作请。
二人下了火炕,随他去了。
堂屋内就剩下哈默达和马特儿阿訇相对而坐了。
马特儿一改刚才的颜色,关切问道:“族长,您没事吧?”
哈默达似在冥想,没有回应。
马特儿小声道:“那两个汉人十分可疑,关于哈多的事,说不定是他们造谣生事。”
哈默达眉头微锁,默然不语地把信拿出来,擒在手中,直直地盯着信封上的血点,良久不见拆开。
马特儿以宽慰的语气又道:“哈多明明是跟随沙新长老,以联姻使者的身份去了哈剌灰的部落,同他们的族长杜韦商讨回、哈两族联姻一事,怎么可能死在戈壁里?依我看,这两个汉人的话,未必可信。”
哈默达叹了声,终于拆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仔细看了好一阵子。
“这确是沙新的笔迹。”
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声音却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马特儿‘哎呀’了一声,黯然失神道:“那您的儿子......哈多,他真的‘归真’了......?”
回人忌说‘死’字,‘归真’指死亡。
哈多是哈默达的次子。
哈默达并不想判断儿子的生死,只将信递给了马特儿。
马特儿接过,生怕看错了一般,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才大惊道:“沙新说他发觉哈剌灰和瓦剌暗有勾结......这怎么可能?”
哈默达沉声道:“至少沙新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马特儿仍旧疑问道:“前年,杜韦部落不是还和一小拨骚扰哈密的瓦剌军队开过仗吗?会不会是沙新判断失误了?”
杜韦所领导的哈喇灰部,是哈喇灰人中一个不小的部落。他们的部落虽是游牧,可与回人习俗相近,信仰相同,只因喜欢头戴黑帽,所以俗称‘黑帽回’。
哈默达道:“沙新为人十分稳重。他既然写得如此肯定,必是握有确凿的证据。我相信他。”
马特儿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转而,他咬牙道:“亏了族长还把哈剌灰的杜韦列为联姻的最佳对象。不过,幸好只是考虑,并没有决定把哈吉娜小姐嫁过去。”
哈吉娜是哈默达唯一的、也是极珍爱的女儿。
其实,除了从整个部族利益出发,侧重势力联合的得失外,哈默达也为哈吉娜考虑了很多,才把杜韦的哈剌灰部列为联姻的重要选择对象之一:在哈密,各个种族部落的生活习惯都迥然不同,只有‘黑帽回’算是与他们回人最为相似的,所以他才最倾向于把哈吉娜嫁给杜韦。
哈默达的语气异常沉重,“在那些求婚的部族中,我的确最中意哈剌灰的杜韦部,所以他们的求婚使者到来后,我才会应邀派出我们的使者前去商讨此事。可没想到,没想了,他竟然......”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唉叹,目中一片死灰。
马特儿点头道:“杜韦的哈剌灰部与我们的部族实力相当,而且杜韦本人年青有为,在接掌了他父亲的族长之位后,短短三年内就把领地扩张了一倍,同时部族内部也积极发展,强大了很多。照这样的势头走下去,他的部族很快就会成为哈剌灰中最强的一部。所以,我不懂,他有什么理由,要与被哈密各部族同视为死敌的瓦剌勾结呢?”
原来,在哈密,无论是回人、维吾尔人、哈喇灰人,还是汉人等,都经常遭受游荡的小部分瓦剌骑军,以及大量瓦剌马贼的骚扰、掠夺,因此当地所有人对瓦剌都又恨又怕。
哈默达道:“杜韦这么做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这么做了。”
马特儿仍是不愿相信道:“大家对瓦剌的恨,杜韦看得明明白白,如果他真的引狼入室,必会成为众矢之地。是以,他与瓦剌的勾结绝对是个秘密,不可能让别人有机会窥见。沙新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哈默达道:“信上没有写,我们不得而知。”
马特儿再次瞧了瞧手中的信,“信上只有草草几句话,而且沙新的笔迹十分潦草,应该写得极匆忙。”
哈默达将信纸抢过,又看了看,道了声‘遭了!’
马特儿道:“什么?”
哈默达道:“这信,定是沙新让哈多冒死送出来的。现在,哈多死了,我担心沙新身陷危机,生死未卜!”
马特儿搓着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哈默达的面色变得奇冷无比,扔了信纸在炕头小桌上,转身下炕,就要往外去。
马特儿感觉有异,一把拉住他道:“族长,做什么去?”
哈默达冷然道:“杜韦的使者还在我们这儿,我叫人割下他的人头,给杜韦送去。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也该到流血的时候了。”
马特儿摇头急道:“为着我们的族人,这事不可!万万不可冲动啊!”
哈默达瞪着他道:“莫非你人老了,胆子也跟着小了?”
马特儿硬把他拉回头,道:“你先听我说,如果我说完了,你还要一意孤行,那我一定和你并肩杀到最前面去,来一刀,挨一刀,绝不退缩。”
哈默达甩开他的手站定,道:“说!”
马特儿道:“目前的哈密可说有五股势力:其一,忠顺王。那是被明廷赐了金印的,名义上的统治者。我们虽未将他放在眼中,可也不敢过于得罪,毕竟在背后替他撑腰的是大明朝,若是得罪过了火,明廷就可能派兵出关平乱,大家落不得好。其二,类似‘神光堡’一样的汉人群体。他们的实力不差,钱也不少,但人数不占优势,又因为是外来争夺资源的,所以被哈密的其他各族所排斥。其三,以霍加为首的维吾尔一族。他们聚集在‘大树沟’,很有钱,但武力较弱,很想拉拢我们回人,所以这次才会派使者送‘长春子’来,以求联姻。其四,以杜韦为首的哈剌灰人,”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瞧向哈默达。
哈默达接口,恨声道:“他们俗称‘黑帽回’,以游牧为主,素以性情凶狠著称,武力很强,但银钱很少。现在还知道,他们暗通瓦剌贼人。”
马特儿道:“其五嘛,就是我们‘白羊镇’的回人了。”
哈默达烦闷道:“这些我早就知道,你此刻说来,到底是何用意?”
马特儿道:“我只是想提醒族长,这哈密一地,并非只有我们和杜韦的哈剌灰部族。”
这会儿,哈默达已不似先前一般冲动了,“我知道。”
马特儿道:“虽说哈剌灰同我们实力相当,可那是因为我们在财、物上强过他们很多,而战力方面却相应弱了不少,这一强一弱扯平了的。我们如果公然与他们翻脸,决一死战,就算能够赢得此战,那也是强弩之末。族长,你莫忘了,离我们不远,就是汉人虎视眈眈的‘神光堡’,再往北,还有坐山观虎斗的霍加。霍加在‘大树沟’的实力,本来要逊于我们和哈剌灰,可此战之后,就大不相同了。你觉得我们一旦变弱,霍加真会放弃机会,什么都不做吗?”
哈默达冷静了下来,想了又想,“可是,杜韦暗通瓦剌,该是哈密所有人的敌人。”
马特儿道:“不错,不管是‘神光堡’的汉人,还是‘大树沟’的维人,只要真的相信杜韦一部与瓦剌勾结,定会和我们合力一处,把他们灭了。但是,您要怎么证明?”
哈默达愣了一瞬,目光飘忽不定地落在桌上的那张信纸上,然后,他泄气似地摇了摇头。
马特儿点头道:“不错,仅凭这封什么都无法说清楚的信,他们怎可能相信?”他叹了口气,又道:“除非......”
哈默达道:“除非什么?”
马特儿哀叹道:“除非我们找到沙新长老本人,让他开口,把是什么令他确信杜韦暗通瓦剌的证据,当着各部族首领的面,公开说个清楚明白。”
哈默达失望道:“落在杜韦的手里,他怕是再也开不了口了。”
马特儿道:“所以,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先不要声张,派些人跟着那个姓韩的去找回尸骨,确定是不是哈多。如果是,就让哈刺灰来的使者带信回去,说我们已经做好了联姻的打算,但要等沙新长老回来,再商量具体事宜。”
哈默达不解道:“这么做就能让沙新回来?”
马特儿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做是为了试探杜韦的反应,那之后,我们才好决定怎么对付他。”
哈默达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
马特儿道:“族长放心,‘人的命,主的定’,杜韦胆敢与虎谋皮,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哈默达挥了挥手,道:“快要做礼拜了,你去叫唤礼的到宣礼塔上提醒大家,不要误了时辰。”
马特儿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至于哈多......还请族长节哀顺变。”
哈默达道:“放心,我没事。”
马特儿走后,屋内只剩下哈默达一人了,瞬间,他如同剧烈运动后的身体脱力一般,站立不稳,跌坐到炕边,禁不住颤抖起来。就在刚才,突兀得知哈多死讯的一刹那间,作为父亲的他,几乎就要濒临崩溃。而他只所以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被别人瞧出异样,全赖身为族长的那份强烈的责任感。可现在,孤单一人时,他再感觉不到自己是被所有族人依靠的族长,而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痛失爱子的垂老父亲。那种简直像被人硬生生剐去一块心窝肉的痛苦潮涌而至,令得这经历世事,不易感动的老者再也控制不住了。
哈默达的面上没有泪水,他的泪,流在了心里。
大悲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