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刑部的差员给霍少郡送来口信儿,说钰道林想见大人一面。
少郡想都没想:“不见。”
那人又说道:“钦犯说了,若能再见上大人一面,他就说出一切,甘心画押伏法。”
钰道林是主谋,身上担着京外众多的线索,却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少郡知道他的性格,不愿对他再枉费口舌,也不知道还能对他再说什么,更不想见他被用刑。
如今听了这话,她不得已命备轿去了刑部大牢。
在阴森的大牢里,少郡还是第一次被感染到人间地狱之门的恐怖和人在生命尽头的挣扎。
当少郡听了典狱长一番话后更是惊的许久无语。此人说出了道林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之所以媚若女子,竟是出于阉人之故。
典狱长陈全生是位汉人,生的五大三粗,貌似凶恶心却善良,有他管着,狱卒们对待犯人还不至于太残酷。
这人看这位霍大人的神情,问道:“大人还要见犯人吗?”
少郡点头道:“这事上面知道了吗?”
陈全生道:“在下不敢隐瞒,已报上去了,蒙图大人让单独关押,严加看管。”
少郡点头道:“领我去吧,一会你再把蒙图大人请来。”
在最后面一间狭小的牢房里,少郡见到了靠着墙壁背对牢门的钰道林,一身白色粗布囚衣,肩头已开裂,露出皮肤上的道道鞭伤,原本白皙优美的脖颈,现在满是淤青血痕。
看到这个昔日活跃在京城商界、儒界的翩翩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不禁为他感伤惋惜。
她轻声问陈全生:“用过几次刑了?”
“大大小小不下十几次了,也没把他的嘴撬开。要不是他点名要见大人,蒙图尚书是不会让任何人来探监的。”
陈全生说着,拿出钥匙开锁,高声道:“钰道林,你不是要见霍大人吗,大人来了,有什么话快说。”
道林听到霍大人几个字,身体一动,停了一会儿才缓缓回过身来,见少郡已经迈进了牢房。
一身威严的官衣顿时显得牢房更加狭小。曾几何时与此人开怀畅谈,把酒言欢,如今身份却如此对立。
他苦笑着起身:“犯民见过大人。”
刚想迈步,一个趔趄跪伏在地。
少郡上前搀扶,发现他的两条裤腿全是血迹,就知他的双腿已经残了。心里发颤,脱不了女子的天性,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就要涌出。
她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就坐着说罢。”
大概是听出自己声音的异样,少郡立时感到道林那拷着铁镣的手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随即听他说道:“谢大人恩典,今日大人肯来,在下已经是感激不尽,临死前能见大人一面,道林死而无憾。”
少郡退后一步盯着钰道林,除了血痕,还是那副俊俏的面孔,此刻却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下唇一片血痂,应是受刑时咬破的。
她望着这副尊容,不禁暗暗生气,此人本可以在圣元朝一展宏图,造福百姓,如此才华竟因固执而从此断送。
想起狱卒的话,似乎有些理解,这一件被视为男子最大屈辱的重创等于毁掉半条命,也许这就是他铤而走险,为此堵上性命的原因。
道林对陈全生说道:“我想与霍大人单独讲话可以吗?”
陈全生刚说了句拒绝的话,少郡便道:“可以,如今的他,本官没什么怕的,你们都出去吧。”
陈全生只好带狱卒走开,守在外面。
道林避开少郡的眼睛,问道:“大人是不是已经知道,我,”
少郡打断他:“你不用再说,我知道,我不想说什么同情的话,你不需要。”
道林笑道:“还是大人懂我。”
他干裂的唇角一弯,仍带了往日的一丝妩媚,少郡一阵揪心的痛楚,说道:“事到如今,有些话多说也没用了,我还能帮你什么,你直说吧。”
道林又是一笑,慢慢说道:“我知道,大人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你对道林也尽了朋友之义,可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原谅我的执拗,有违大人的好意。”
少郡还要开口,被道林摇头制止:“大人不用说了,他们不会给多少时间的,我从进来除了吃饭喝水还没开过口,就让我一人说个够吧。
与大人相处以来,我能看出大人虽在朝廷为官,却不失一位公正的好官,只是无缘与大人做莫逆之交。我们相处虽短,你却是最了解我的,我已不会为过去纠结。
大人还记得我说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认赌服输,我输在大人手里,不冤。我一向谨慎,也许是我命该如此,竟没看出大人设的局,天意,天意呀。”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我隐瞒身份这么久,如今说的话,大人还会信吗?”
少郡记起他想见自己的那番话:“你如今虽为囚犯,可我依然愿你不失君子的风度,你既在这段时间不肯开口,就是不想违背自己的心。如今你想说的也必是你内心想说的,我权且信你就是了。”
“谢谢!”道林点头,继续说道:
“我是京城这次行动的主谋,这是大人知道的,我不会出卖自己的同伙,大人这也应该明白。无论是上刑场,还是受酷刑而死,不过是两种死法而已。
现在,我把我想说的、能说的统统说给大人。我的所有行动都是在徐九的那座外宅,玄福楼只是一个掩护的地点,为了隐秘,酒楼的所有雇工伙计都不是我的人。
还有,在商界里,除了索老三和盛华楼的高老板外,其他商人都是被我蒙蔽利用,并不知情。如今两人已被抓捕,而且那些来京的人也被你一网打尽了,请大人相信我,别再对已抓捕的人刑讯逼供,以免他们重刑下胡说起来,牵涉更多的无辜。
如今我的命已无足轻重,我可以用我唯一的亲人发誓,我的话无一句是假。”
少郡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双已变得纯净真诚的眼睛,信任的点头答应:“我信你,会考虑的,听你说到唯一亲人,是不是还有事需要我帮你。”
道林舒了口气,身子靠在墙壁上,对少郡央求:“这是我的另一个托付,我只有一位小妹还在世上,记得年前那次春联赛吗,就是那位扮了男装的年轻人。呵呵,她是从小被我宠坏了,没有如今女孩子的温柔,”
说到这里,他脸上掠过一瞬间的温存,转眼即逝:
“我们的关系一直没有对外公开,这件事也牵连不到她。不过她对我的事并不知情,如今我出事对她来说打击不小。我不在意她会恨我,却牵挂她,这是我唯一不能瞑目的,大人以后如能得知她的行踪,还请关照。”
这番话说的简单,却是一个用心,一个动心。
道林扶着墙屈身在地,算是给少郡跪了,眼里第一次在少郡面前涌出泪来。
少郡见他如此忙去搀扶,颤声道:“道林兄放心,我会把她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
一句话驱走了道林入牢以来的孤寒,他把泪水咽了回去,毕竟他还是那个高傲的钰道林。
少郡知道时间不多,自己不能陷于这种情感,便直率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怎没提到你那两位东征的朋友,你不是有意隐瞒吧。”
道林一怔随即说道:“大人既已知道我不会隐瞒,我没说,是因他们比武投军后就已经与我们脱离关系。他们的任务是在几年里建立军功,取得朝廷信任拿到军权。所以短期内不会与我们联系,目前他们不会对东征不利。”
少郡倒吸一口冷气,如此完美长远的计划却如此可怕,难怪范刚有那样的举动。
她不禁脱口道:“好深远的谋略,不愧是六爷,若不问你,这输赢还难定呢,不过即使你不说,我们也会防范的。”
道林淡定道:“我说过我已认输,知道瞒不过大人的眼睛才会承认。只是道林还要求大人放过,他们毕竟是为国征战,是拿命去换取功名,看在他们浴血拼搏的份上,东征后,就请大人饶他们一命,永不录用就是了。”
少郡想了想:“我答应你所有的托付,放心上路吧,希望你,能走的安心。”
说完,不再看他一眼,尽管脚步沉重,还是走了出去,她不想在这里再多受半会儿的情感折磨。
在门口她见到尚书蒙图大人,带着些许的不满,问道:“他可是这里受刑最重的钦犯了吧?”
蒙图无奈:“大人也知道本官不是那种酷吏,可皇上点名急于要他的口供,不得不如此。皇上还要求查清他的所有身份,怕他与宫廷有关系。”
少郡道:
“我了解此人,他不想说,就是做了受刑而死的准备,你在他死前不会得到一句新供词。何况这件案子已是一网打尽,大人不妨考虑让他画押结案,和其他人一起等候皇上的判决圣旨,以免这些人受刑不过胡乱攀咬让无辜人蒙冤。
至于他过去的身份可查可不查,这人是以谋反定罪,过去的已不重要,所有秘密随他一死皆会消失,皇上也不用顾虑。大人是明白人,这种事是男人一生的羞辱,若大人还存恻隐之心,就让他留点尊严去赴死吧。”
蒙图沉思道:“我知道大人用心良苦,本官也不是无情的人,大人放心,你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
回到府里,少郡不敢怠慢,忙写了封信让兰湮派心腹交到鸿深府上,叫他速找来张良两位将军,自己有要事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