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上,一个血腥村名的由来
冢,汉语字典的解释:坟墓。我的老家是豫北粮仓卫南坡上的一个小村庄,叫“冢上”。小学时不认识“冢”字,总觉得不吉利。上世纪80年代读初中时,语文老师进行了解读,才知道真正的含义,确实不吉利,老师说村名和日本侵略有关。课后我问老师具体怎么回事?老师还很年轻,挠挠头:“这个吧,我也不很清楚。你回家问你爷爷吧,据说村名是他们几个老人议定的。”我还隐约听说,奶奶就是被日寇害死的。
爷爷80多了,原来是这里的乡长,已经退休多年,在村里类似“族长”,有个大小事都找他“裁决”,经常“发号施令”,但关于村名,他却支支吾吾,不愿明说:“小孩子,好好学习吧,别打听那么多。”离开老家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读高中,后又到两千里外的南京读大学,心中一直装着这个疑问。高中和大学的老师大都回避“冢上”两个字,登记册上经常写着“中上”。
上世纪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我有机会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留学。在大学的一次辩论会上,结识了漂亮的沙千子。辩论会上,几个年轻的日本学生极力赞成政府对历史教科书的修改,把“侵略战争”改成“解放东亚”,否定慰安妇的存在,污蔑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抹黑。沙千子勇敢地站出来,大声指责这些无耻谰言,但随后就有几个年轻的学生“围攻”沙千子。我义愤填膺,几乎捶胸顿足:“我就是从南京来的,你们现场去看看,就明白铁的事实了。”这也为沙千子解了围。事后我们进行了倾心的交谈,沙千子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我是学历史、哲学的,侵略就是侵略。你们中国信奉的伟人列宁说过,忘记历史就是背叛。但你们中国的教科书上对当年我们日本人的行为记述的有点过分了,如南京大屠杀,应该确实存在,但遇害者不一定就有30万人吧。”我据理力争,一再邀请她有机会去南京。
有了共同语言,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不到半年,就明确了恋爱关系。沙千子领我拜见了她的家人,她的爷爷是当地反战协会的,慈眉善目的,第一次见我就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否认日本侵略历史的越来越多,我们协会人越来越少了。”我问过沙千子:“你也正视历史,为什么不加入协会?”沙千子温柔地笑笑:“还是着眼未来吧。”我写信给父亲,介绍了恋爱和沙千子的情况。父亲回信很高兴,说只是爷爷知道后怔了一会儿,可能对沙千子是日本女子有点诧异,但最后也没提反对意见。
两年后,留学结束,我留在日本工作。沙千子也大学毕业了,选择到一所高中教书。父亲来信催婚,说爷爷卧病在床有一段时间了,能不能按老家的风俗,结婚“冲喜”,再说,你们年龄都不小了。在外求学多年,我对“冲喜”等旧风俗早就不屑一顾了,沙千子更是哈哈大笑。沙千子的爷爷倒是一本正经的劝到:“该结婚了,又能让老人还了心愿,有什么不好。你们回国吧,见了家里老人替我们问个好。”
一个月后,我们回国结婚了,沙千子以日本女人的温柔和勤快迅速获得了老家人的认可,特别是磕磕绊绊的汉语说的成为全村人的一个笑柄。但我知道,他的口语不流利,但阅读能力还是很强的,在大学时阅读比赛拿过奖。但“冲喜”丝毫不见效果,爷爷很快溘然辞世。临终前,牢牢地抱着一个旧的皮革包,上面还印有“县劳模大会奖品”的字样,淳淳交代:“老家的风俗,死后东西都要烧了,但这个皮包里的稿纸千万别烧了。”父亲说爷爷不会打电脑,近几年常常一个人在写什么,有时写着写着还泪流满面。
守灵的夜晚,月明星稀。我无意中打开了爷爷留下的旧皮包,厚厚的一沓稿纸上写满了墨色不一的字,从参加革 命,到当乡长的点点滴滴,就是一部自传。有一小段却揭开了“冢上”这个村名的来历:
1943年的中秋节,县委在万集(注:20多里外的一个村子)召开会议,讨论成立县独立大队的事, 号召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和日本人斗到底。我吃过中午饭就出发了,晚上才到会场,因为识字,就叫我记录。开到一半,街上突然响起了枪声,原来,叛徒出卖,伪军包围了村庄。我们慌忙地跑出去。伪军人多呀,都有武器,嚎叫着“别让共 产 党跑了。”子弹“刷刷”地在耳边飞。我们开会的一大半人都倒下了,还被俘了几个,后来都没有屈服,被伪军杀害了。袭击我们的伪军头目解放后跑到了上海,还是被挖出来,绑回来枪毙了。
天明跑回了村,惊呆了。村里狼藉一片,没有一幢立着的房屋了,大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尸体横七竖八的排满了大街,几个人围着一具尸体在痛哭。原来,伪军在袭击我们的同时,日寇就包围这几个村,卫南坡一片平原,无处躲藏,日寇就把几个村的人集中在一起,点名要大家交出我们几个共 产 党员。卫南坡是革 命老区,县里的第一个党组织就设在这里,群众的觉悟非常高,没一个孬种,日寇恼羞成怒,对群众百般折磨。我的妻子就被吊在一颗大柳树上,剥光了衣服,惨无人道的日寇竟把一个大木头棒槌塞进她的私 处,她在惨叫声中,疼痛而死。有的被刺死,有的被扫射而死。临走,日寇还抢走了粮食、牛羊等,防火烧毁了村庄。这就是他们的“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
我和几个党员组织大家埋葬了死者,有200多人,就在几个村的中间垒起了一个大土堆,文言词叫“冢”。村子么被烧光了,就组织大家围着大土堆搭起草棚,因陋就简住下来,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新村子。起个什么名字呢?我和几个老人商议,这个村是围着那个大土堆建的,就叫“冢上”吧。但我们革 命的意志不倒,打跑日寇的卫南战役就是从我们这里打响的。在支援淮海战役的过程中,我带着许多人推着小车,走进了烟火滔天的战场。
沙千子也读了爷爷的自传,哭了,特别把这一小段抄了下来。该回国了,她向学校续请了半年假,在当地走街串户,详细地进行了采访。还搜集了《县志》等材料,拍摄了大量的图片,其中,翻拍了不少老图片。我也翻阅了《县志》,爷爷记述的惨案上面也有记载,还说明日寇叫“强化治安行动”,遭受浩劫的不止老家“冢上”一处。回国前,沙千子又让我带她去了南京,瞻仰了大屠杀纪念馆等地。一年后,她主动加入了她爷爷的反战协会,又自费出版一本书《冢上,一个血腥村名的由来》。
在协会的活动上,一位年轻的日本记者不怀好意的问:“沙千子女士,现在出这本书还有什么意义吗?”沙千子只庄重地回答了一句话:“忘记历史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