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山的太阳像一个金黄色的烧饼。库铭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麦饼出门。
秀芹家的麦子还在麦田里就长出了绿色的麦芽,打下来的麦子是黑的,磨出来的麦面是灰黑色的。灰黑色的麦面做出来的麦饼也是灰黑色的。灰黑色的麦饼黏性很强,吃在嘴里,难以下咽,只能整块麦饼囫囵吞下,还得不时要用手指抠出黏在牙龈上的麦饼。
库铭放学回来,秀芹让他去找猪草。出门时,库铭到碗柜里拿了一个麦饼,便到柴房里背起一只竹背篓出门。
进入深秋的三里河,河水清冷,枯黄的树叶露出干瘦的叶脉。
库铭把灰黑色的麦饼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麦饼,库铭塞进了老屋土墙的一处裂缝里。
库铭的这一举动,刚好被放学回来的库星看见。第二天放学回来吃中午饭的时候,库星把库铭往墙缝里塞麦饼的事告诉了秀芹。
秀芹从灶房里走出来,抄起灶房门口的一根竹竿就往库铭的脚踝上抽打。竹竿是秀芹平日里用来打猪的。也不知抽打了多少下,直到竹竿在秀芹的手中炸裂,从一根竹竿炸裂成两片竹片,从两片竹片炸裂成三片竹片,从三片竹片炸裂成许多竹丝。
在秀芹不再抽打库铭的时候,库铭的双脚脚踝到小腿处已鲜血淋漓。库铭从钻心的疼,到已感知到疼痛,他恨哥哥库星,更恨母亲秀芹。
库星不是第一次告状了。在库铭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年寒假,库明忠和秀芹计划着要带库铭到库铭的姨妈家做客,临出门时,发现库铭的鞋子脏。一双秀芹用黑布白塑料鞋底自制的布鞋,被库铭穿得油黑发亮,还斑斑点点。
库明忠和秀芹临时改变主意,想带库星去。库铭知道后,悄悄用一块木碳把鞋子抹黑。库铭手舞足蹈跑到库明忠和秀芹跟前,说自己的鞋子很干净。乍一看,原本黑色的鞋子,抹上黑色的木碳,确实很干净。可库星却把这个秘密捅破。那天,库明忠在,库铭没被秀芹打,只是把库星带去做客,把库铭留在家里。
库铭怀着满腔的怨恨离开了家。离开家的库铭,又一次躲到树洞里。
晚上,库铭不敢躲在树洞里,他回到村里,躲在春林家大门外的一个稻草垛子里。
对于幼小的库铭来说,那一夜,黑色的夜,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捏着。死寂的夜晚,藏身在稻草垛子里的库铭,听着自己的心跳,听着细细的风声,细细的风声,像在村里走动着的灵魂。
库铭像一只老鼠钻进稻草垛子里,他蜷缩着身躯,干燥的稻草垛让他的身子很暖和。
三里河的田野里,各家各户的谷子已基本收割完毕。在整条三里河河两岸,还有东一撮,西一块晚熟的稻谷还没收割完,远远看着,仿佛一件打过几个补丁的衣服。
在古井上方的一个小山包山,站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男人默默地眺望着三里河的田野。这个男人就是秀芹的丈夫库明忠。每次回家,库明忠都会习惯性地站在小山包上,向三里河的整个田野眺望一会儿。
库明忠的脚下,是一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山路连接着村庄。沿着山路往下走,走完山路,他就到家了。
库明忠每次伫立在山头眺望三里河的田野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故乡来。故乡的那个小山村随着他离开的时间越长,在他脑海里越刻画得清晰可见。故乡的一山一水总能勾起他美好的回忆。
看着三里河的田野,库明忠又想起他的姐姐来。三个月前,他裹着小脚的姐姐,从他脚下的这条山路,费力地走到他家。姐姐从来没有来过他家,姐姐说在有生之年,想到他家来看看,想看看自己的弟弟落脚在何处。结果,自己的媳妇秀芹嫌弃姐姐是个裹小脚的女人,嫌弃姐姐每天晚上,都要洗自己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秀芹耐了一个月,第二个月后,秀芹每天砸盆掼碗摆脸色。库明忠的姐姐在不住,库明忠只好把姐姐送回老家。
库明忠抹了一下眼角,眼前浮现出姐姐当年嫁人的情景来。姐姐不是亲姐姐,是母亲抱来养的,但比亲姐姐还亲。
库明忠清晰记得,姐姐出嫁那天,骑着一匹大黑马,走了。只有七八岁大小的他,撵着姐姐的路,追出两个山头远。姐姐骑着马,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姐姐每转回身来看他一次,他就攒足劲大叫一声:“姐姐!”
山路崎岖,姐姐时隐时现,见不到姐姐的时候,他就拼命地哭:“姐姐!你在哪里?”当姐姐重新出现在山头的时候,他就呆呆愣愣地站着,双手拉着衣服的下摆摩挲。当姐姐彻底消失在山岗上的时候,他朝着山岗,大叫一声姐姐,仿佛千山万水瞬间就矮了下来。在他十六岁离家出走的那年,姐姐没有骑马。姐姐把他送出两个山头远。他不停地向姐姐挥手:“姐姐!你回吧,我出去找吃的,这样,你就不用悄悄的,把你家里的粮食偷出来给我吃了,回吧,你回吧。”不管他怎么说,姐姐只是继续往前走,只是默默地抹眼泪。
库明忠是在一九六五年离开家乡的。离开家乡后,他参加了轰轰烈烈的成昆铁路建设。成昆铁路建成通车后,他便成了一名铁路工人。后来,在别人的介绍下,库明忠结识了在三里河土生土长的秀芹,并在三里河安了家。
站在山包上的库明忠,下意识地看看自家的稻田。他看到自家的稻田光秃秃的,只有在稻田中央有一个稻草垛子,库明忠欣慰地笑了。显然,秀芹早已把谷子收回家去了。“嗨!死婆娘,还真有点本事,谷子都收好了,早知道,我再在亲家家里做两天活计。”库明忠心情愉悦地在心里嘀咕着,他这次回来的本意是要帮秀芹收谷子。
走下山道的时候,库明忠自然又想起三个月前和秀芹吵架的事来,他愉悦的心情顿然消失。上次和秀芹吵架的事一直在他心里堵着,让他难受。他怎么也无法理解,秀芹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库明忠在心里琢磨着,这次回家,秀芹会以怎样心境对待自己,种种假设,库明忠在心里过了一遍。
库明忠带回来一大罐猪油和两块猪肉。秀芹很是高兴,忙着给丈夫做好吃的。她还把丈夫提回来的猪肉炒了一大盘。
席间,秀芹问哪儿买的肉,库明忠说:“不是买的,是亲家母给的,亲家家盖房子,我去帮忙了几天。”
“哦哟!亲家母家的那个猪才大,足足有两百多公斤。”
库明忠不无得意地说,他边说着边把一大块肉吞下,几乎是没怎么嚼过。库明忠又夹起一块肉丢在嘴里。
“呃!”秀芹干呕了一下,如鱼刺卡在她的喉咙。
库明忠瞪了秀芹一眼,很不乐意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库明忠还想再往下讲,秀芹又呕了一下,被她咀嚼过的猪肉连同哈喇子一起从她的舌尖滑落。
“呸!”秀芹搅动着舌尖,把嘴里的最后一点带着油腥味和肉味的唾液吹了出来,脸上带着冰冷的鄙夷。
顿时,在秀芹家厨房里的土地板上,一泡淡白色的带着细小泡沫的唾液,就像一只怨毒的眼睛,突然间就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不是一泡口痰,它是一颗铁锈斑斑的钉子,它深深地刺进库明忠的心里。
库明忠暴跳起来,一脚踹在秀芹的小腿上。秀芹满脸委屈,泪水簌簌而下。
“哦哟!你这个臭家伙,亲家母给点油,给点肉,你就这么咽不下去。”
“哦!……,你这个臭杂 种,心胸这么狭窄,亲家母给的又咋个?”
“哦哟!我的天!……,哦哟!……”库明忠咆哮着,他感到心就要炸裂。
“骚货,男人都死光了。”秀芹哭着、骂着,她把丈夫提回家的东西摔了一地,吓得鸡飞狗跳。地上,一大块猪肉粘满了灰。一瓷缸猪油落在地上。两只大胆的鸡张望着,惊惶着,没有像其它鸡逃离,并试图啄食地上的猪油。
库明忠怒火中烧,他拽住秀芹的头发,咆哮着恶声吼道:“杂 种!”
库明忠把秀芹拖倒在地。秀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空响。
库铭见状,跑出了家门。
夕阳的余辉铺满大地,同时也给秀芹的老房子镀上一层浅浅的秋黄。
秀芹愤怒着、咆哮着在地上挣扎。院子里,几只惊惶的鸡,东张西望,想要突围,飞出院子。
库明忠站起身,喘着粗气,他的手指间挂着秀芹的几缕长发,被他拽下的头发弯弯曲曲,在空中飘荡晃悠,宛如一道绝望而幽怨的眼神。
秀芹爬起来,她没有了眼泪,她不在干呕,她绝望、悲怆,她从菜板上拿起菜刀,朝丈夫当面劈来。库明忠见状,急忙闪身,夺门而出。
秀芹右手举刀向丈夫抛砍过去,口中恶骂:“杂 种!给你去骚!”
菜刀在空中打着旋儿从库明忠的右侧肩膀飞过,菜刀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空响。两只飞上院墙的鸡儿,惊慌着飞上房顶,四处逃窜。
秀芹又拾起菜刀,朝丈夫奔跑的方向使劲抛扔过去,菜刀还是没能砍到库明忠。秀芹折转回来,院子里,一个白色的水盆被她一脚踹翻,水盆在院子里翻滚了几转,就像一只丑陋的鸭子在走歪路。
秀芹气咻咻地冲上木楼,翻腾了一会儿,她拎着一瓶酒,咚咚,快步走下楼梯。秀芹环顾了一下厨房,最后决定将酒瓶放到碗柜顶上。朵梅这个时候回来,秀芹无来由地骂道 :“短命鬼,去哪儿奔丧去了。”
朵梅见状,不敢回话,不敢看秀芹,她背起一个竹背篓,走出院子。在朵梅离开家门的时候,传来秀芹恶狠狠的一声骂:“短命鬼,给老子不要回来。”
夕阳离整个三里河的村庄更低了,三里河的河面,波光粼粼,仿佛来自某一朝代,谁人撒下的碎银,变得旷远和幽暗。
整个晚上,朵梅都在守着碗柜上的那瓶酒,她担心父亲回来吃了这瓶酒,她不知道酒里有什么东西。
不时,朵梅会把酒瓶拿在手里摇摇,只见酒瓶里冒起一股蓝色的青烟。看着酒瓶里的青烟,朵梅想起一个故事,故事中,一个渔夫从海里打捞上一个瓶子。当渔夫打开瓶盖时,瓶子里顿时冒起一股蓝烟,随后就从酒瓶里钻出一个面目狰狞的鬼怪。
朵梅越想越害怕,她希望爸爸快点回来,好把眼前的这一幕告诉爸爸。
夜深人静的时候,秀芹家的厨房里,亮着一盏电灯。朵梅坐在灯下,几只细小的飞蛾,不停地围着灯泡萦绕,在朵梅看来,它们似乎也要揭开一个秘密,只是飞蛾的秘密和自己的不一样。
灯下,朵梅静静地坐在饭桌旁,她看着飞蛾时远时近地绕着灯泡飞舞,她的思绪也随之时远时近起来,她在揣测酒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冒蓝烟。她还在想,十岁那年,父亲买了一件水红色,小翻领的衣服给她,那是一件让她记忆犹新的衣服,一件让她在童年里感到快乐无比的衣服。
库明忠带着库铭悄悄摸回家,他手扶着厨房的门框,先把头探进门框,再探进半个身子,他确定只有朵梅一人在时,茫然地极不情愿地问:“你妈呢?”库明忠说着,才把整个身子让了进来。
“你咋还不睡?”库明忠郁闷无力地问道。
“爸爸!碗柜上那瓶酒,你不要喝,里面有一股蓝烟。”
秀芹的丈夫,听朵梅说,把酒瓶拿在手里摇了摇,果真看见,一股蓝色的青烟从瓶底升腾起来。
“心太毒了,你妈心太毒了,”库明忠厌恨地骂了一句。
库明忠绝望了,他作出最后的决定。
库明忠语重心长地对朵梅说:“我不挨你妈过了,我老早就想和你妈离婚。只是那时,你姐弟三个还小,不忍心抛下你姐弟三人。这些年,我不知和你妈打了多少次架,你妈那个臭脾气,一辈子不会改。我跟她过的这些年,她得罪过多少人,我都数不过来。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住自己的嘴,专爱弄是非。”
库明忠很苦涩,也很郁闷,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片刻过后,库明忠从绝望中缓过神来,他攒足了力气,对朵梅大声说。
“你以后一定不能再和李酒钱那个杂 种有来往。李酒钱那个人是个什么人,是个无赖,是个酒鬼,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他那个山沟子村是个什么地方,朝他家丢个石头进去,都不会打到一个瓶瓶罐罐,那个山沟子村,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你跟这种人,这一辈子,你就完了。”
“你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坚决和李酒钱这个杂 种断绝来往,以后爸爸挨你找个好点的人家。我和你妈就是因为当初太匆忙,双方都不了解就结婚,导致我一辈子的痛苦。”
在几个月前,朵梅到外地做小工。她认识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名叫李酒钱。李酒钱大朵梅十四岁,是个自由散漫,不受拘束的人,由于自小好逸恶劳,早早的就被分出了家,所以三十来岁还一个人独居生活。李酒钱嗜酒成性,一喝就醉,一醉就打人,但他是真心爱朵梅的。
朵梅和李酒钱两人认识后,便到李酒钱家玩。库明忠知道后,从李酒钱家,把朵梅连拖带打拉回家,到家后又狠狠地打了她一顿,骂了她一顿。
“你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上那个杂 种的当,那个杂 种有什么好的,一点本事都没有,专好喝个烂酒。”
“那个山沟子村多难在,田地在山上,全部要靠人背马驮,靠天吃饭。”
“他家有个什么子,丢个石头进去,连个盆盆罐罐都打不到一个,你到这样的人家怎么过。”
库明忠骂着,朵梅默然垂首,昏暗的厨房里,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灶台上堆放着一些凌乱的碗筷。
“我不会跟李酒钱再有任何来往,”朵梅郁闷地说。
听到朵梅这样说,库明忠苦涩的内心得到了一些慰藉,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伤怀地说:“你上楼去睡,我要走了。我和你妈,一天都过不下去,像什么话,一个妇道人家,心胸这样狭窄,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妈一手造成的。以后,你跟着你妈过。你妈那个臭脾气,一辈子都不会改。”
库明忠说着,跨步走出厨房,走进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