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里河的田野里,秀芹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在一块稻田里挖田。只有把稻田重新翻挖一遍,才可以种上麦子。
稻田里,秀芹、库星、库铭、朵梅,四人并肩一字排开,每人相隔两米。
秀芹抡动着手中的锄头,一锄接着一锄地挖着。很快,秀芹就把她的三个孩子甩在后头。紧跟在秀芹后面的是库星,这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赤裸着上身,已上小学六年级,来年就该上初一年级了。
落在最后的是库铭。库铭把锄头高高举起,再使劲把锄头打向稻田,即便这样,库铭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库铭的双手掌心已磨出血泡,他强忍着手掌的疼痛,一锄一锄地挖着,他不敢停下来,也不会停下来,他知道,姐姐朵梅的手心同样被锄头磨出了血泡,至于哥哥库星的手掌有没有磨出血泡,库铭不想知道。
秀芹光着一双大脚,赤脚踩在新挖起的土块上。论体力,秀芹并不逊色一个男劳力。在离秀芹不远处的一块田里,村里的几个小婆娘凑合在一起挖田。她们说说笑笑,笑声传过来,秀芹不屑一顾,她把精力全部投入在挖田上。
大太阳下,秀芹像插入了泥土中一样。秀芹一次次把锄头举过头顶,又一次次把锄头打向田里,汗水灌满了她的脸颊。几个挖田的小婆娘,在田里挖了一会儿田,便走到田埂上休息。
几个小婆娘坐在田埂上说说笑笑,不时朝秀芹看了看。秀芹看见有人朝自己看看,又说又笑,心里就不高兴。秀芹抡起锄头,使劲将锄头打进泥土里。几个小婆娘的笑声又传到秀芹的耳里,声音似乎比先前更大一些。这样的笑声,秀芹听着听着,就觉刺耳。
“秀芹,过来休息一下,”一个小婆娘朝秀芹喊。
“我没你们逍遥,”秀芹语气生硬地大声回应。
几个小婆娘嘻嘻哈哈笑起来,没有再理会秀芹。一股莫名的怒火在秀芹的心里油然而起,她们的笑声,在秀芹听来,完全是些浪声笑语。
在三里河的另外一个地方,杨家二嫂也在挖田。杨家二嫂不紧不慢,抡动着锄头,挖着田里的泥土,完全不像秀芹那样有劲和强悍。杨家二嫂挖起的土块,明显要比秀芹挖起的小许多。
杨家二嫂站在一块大田里。在八八年以前,每年的这个季节,是杨家二嫂的男人杨本元来挖。有时,杨家二嫂也会跟着来,两人一起挖。而如今,这块偌大的一块水田,只有杨家二嫂一人,形单影只地站在田里。
杨家二嫂挖了一段时间,也许是挖累了,她杵着锄头伫立在田里,回想起她的男人来。那是在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田里的麦子刚收割完毕,杨家二嫂和他的男人杨本元来到这块田里。她的男人关爱地对她说:“不用你挖,你坐在田埂上休息,看着我挖就行。这小块田,我两天就挖完。”
“吹牛。”杨家二嫂脸上荡开幸福的笑容。
“你不信?”杨家二嫂的男人笑着问。
“不信!”
杨家二嫂俏皮地说,她怜爱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知道是自己的男人在心疼她,不让她多干活。
“好!你不信,坐到田埂上去,今晚我就要挖掉一半给你瞧。”杨家二嫂的男人底气十足地说。
“我偏不信,”杨家二嫂更加俏皮地挑 逗着自己的男人。
“你不信,我今晚上就挖给你瞧,我不但要挖这块麦田,还要挖你那块水田。”杨家二嫂的男人诙谐地说笑。
“呸!呸!没个正经的坏种,”杨家二嫂满脸绯红,她拾起一块土块朝她的男人打去。杨家二嫂的土块正好打在她男人的背脊上。
“小心晚上回去我收拾你,”杨家二嫂的男人说。
“敢给老娘不正经,”杨家二嫂狎昵而俏皮地说着,脸上的绯红更加红了。杨家二嫂说着,又向丈夫丢了一块细小的土坯疙瘩。
杨家二嫂的男人走出田里,把杨家二嫂扑倒在田埂上,在她身上到处挠痒痒。
“给敢呢?”
“不敢啦,呵呵!……”
“还敢不敢拿土坨子打我呢?”
“啊!……,不敢……了,放手,莫要挠我痒了。”杨家二嫂求饶道。
太阳渐渐西沉,西沉的太阳宛如一个火球,烧红天边的晚霞。太阳一路西沉,远处的山岚,黯淡下来。一路西去的落日,仿佛一个归家的游子。杨家二嫂的男人没在杨家二嫂的身上挠痒,他把手伸向杨家二嫂的内衣深处。
“我的哥啊!天还不黑呢,你就……”杨家二嫂娇声腆气地说。
“天黑啦,看不见。”杨家二嫂的男人猴急地说,他的手指在杨家二嫂的背脊上摸索着游离,始终不得要领。
“哥啊!别解开了,我们回家吧。”
杨家二嫂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已是满目的泪水。
杨家二嫂脸色苍白,她无精打采的伫立在田里,久久地没动,被她挖起的土坯子,狼牙不齐地在田里堆放着。
杨家二嫂仿佛遗落在大地上的一页经卷,随着岁月的洗礼,已变得斑斑驳驳,残缺不全。
杨家二嫂厌恨这样的落日,因为她的男人杨本元正是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落日下,死于八七年的那个傍晚的一场山火。八七年甸中村的那场山火,烧了七天七夜。看着茫茫的黑色山野,一片狼藉。从各处村落抽调来扑火的村民嘘嘘不已,愤怒不已,都在指责,都在咒骂,是谁烧的山火,要遭天谴,要遭雷杀;是谁烧的山火,这种人查出来,让他一辈子蹲大牢,子子孙孙蹲大牢。在第七天的时候,山火自然熄灭。
山火烧热了大地,烧焦了山林,山林里的各种鸟雀飞到村庄里,飞到田野里,到处鸟声叽喳。
山火熄灭后,疲惫不堪的扑火人员陆陆续续走下山来。杨家二嫂和她的男人走到一处箐底,箐底阴暗潮湿,长着高大浓密的灌木林,凉爽之极。在箐的底部有一些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洼塘,洼塘里蓄着箐水。由于实在太累,走不动,想着山火已熄灭。杨家二嫂和她的男人,两人一合计,便躺身箐底休息。
杨本元身上背着一个军用背壶,壶里还有一小口水。他把背壶从身上取下来,递给杨家二嫂。杨家二嫂干裂着嘴唇,满脸的黑灰。杨家二嫂不忍把最后的一口水吃下,推托说:“我不渴,你吃。”
“你吃,箐底有水呢,等下我去打了吃。这一背壶水,我们两个吃了一天了,还不渴呢,”杨本元说。杨家二嫂没再推辞,接过背壶,一仰头,水壶便空了。杨家二嫂把水壶拿在手里摇了摇,再把水壶口朝下,水壶里再没一滴水。
杨本元躺在杨家二嫂的身旁,抱怨道:“在这种烂山上,吃不好,睡不好,等回到家,好好的睡一觉。”
“起火啰!起火啰!”山脚有人大声叫起来。半山腰上,一阵山风刮来,熄灭的山火又被重新点燃。远去的人群看见山火又起,又折返回来,山野里各种骂声,抱怨声不断。
当杨家二嫂和她的男人发现山火时,山火已烧到他们所在的那座山梁上,又是一阵山风刮来,火势滔天,一片火海,无处可逃。眼看四周火起,逃生无望,杨本元急中生智,用随身携带的锄头在一处洼水的箐底刨出一个水坑,然后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头脸弄湿,再翻身把杨家二嫂压在身下的洼水坑里。杨本元快速的用手把潮湿的泥沙摞到自己的背脊上。
不知过了多时,杨家二嫂隐隐听见有人讲话。
“哎!不行了,救不过来啰。”
杨家二嫂猛然推开身上的男人,她的男人直挺挺的,已经死去。杨家二嫂呼天抢地的嚎啕起来,她哭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杨本元的背脊大面积烧伤,裸露的背脊黑糊糊的。
“不简单,不简单,是条硬汉子,是哪个杂 种放的山火,天谴地杀的,好端端的一条汉子,就这样烧掉,”在场的人嘘嘘着,诅咒着。
杨家二嫂扑在她男人的身体上昏厥过去,村里人把她救醒时,她在心里发誓,此生一辈子只属于杨本元一人,她要守自己的男人一辈子。
天快黑的时候,秀芹才吩咐朵梅和库铭回家煮饭,整个三里河的田野里,人已寥寥无几。
回到家,朵梅到菜地拿菜,库铭负责先把灶台上煮好的猪食舀在两只桶里,库铭还够不到灶台,舀不到猪食,所以只得找来砖头垫在灶台下,才勉强够到。
朵梅回来,库铭已把煮在大锅里的猪食舀在桶里,并把煮猪食的大锅刷洗干净,接下来,姐弟俩开始煮饭。
库铭把炉膛里的柴火点燃,朵梅用铝制的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在大锅里,没用多长时间,姐弟俩就煮好了饭,一个煮白菜,一个素炒茄子。
天完全黑了下来,秀芹和她的大儿子库星还在田里挖田。一轮圆月升空,秀芹杵着锄头呆站了一会儿,她朝月亮升起的山岗看了看,挖了两锄,说到:“走,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挖,那两个短命鬼怕是饭煮好了。”
夜下,杨家二嫂还没入睡,她泪眼婆娑,抽抽噎噎,哭成个泪人。夜里,夜风肆虐刮起。整个村子里,到处都在呜呜响着,狂风冲击着村庄里的土墙,拍打着杨家二嫂家的瓦檐和房壁。那呜呜的风声,就像许多人在恸哭,最后,像是整个村庄都在哭。这是一个有着二三百年历史的村庄,这样呜呜的恸哭声,仿佛一大群深埋山野里的先人,此刻,正结队而来。
黑黢黢的房间里,杨家二嫂一直睁着双眼。
杨家二嫂的脸颊渐渐潮湿起来,她没有揩去脸上的泪水,任由泪眼迷 离。如果杨家二嫂在这个时候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那么,她的哭声和外面呜呜悲鸣的风声将是最好的和歌。
在老酒家吃过晚饭,夜幕沉下来的时候,老酒、春林、宋书文,三人牵出各自的驮骡再次进山。这一次,他们换了一个地方,没敢再去上次春林和老酒去的那座山,谁也没敢提起春林上次被吓的事来,三人达成了共同的默契。
午夜时分,老酒他们三人悄悄摸回村子。双琴和宋书文媳妇还在老酒家。三个婆娘围在老酒家火塘旁,烤着火,闲聊着,等着她们的男人回来。
老酒他们到家时,宋书文媳妇开玩笑地说:“咋这么晚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们被女鬼拉在山上回不来呢。”
“哪来的鬼,要真被女鬼拉在山上,和她睡一觉……”
“黑天晚夜的,不要瞎讲。”
老酒的话还没说完,大妹就把他的话头掐掉。
“挨我们热热菜,我们再吃两口酒,吃上两杯,好办事,”老酒说着,嘿嘿笑起来。
春林和宋书文脸上露着暧昧的笑意,没有吭声。宋书文媳妇笑着骂道:“骚老酒!”
“嘿嘿!”
“不要坐着,赶快热菜。”
“嘿嘿!”
老酒一脸坏笑,吩咐着热菜。
大妹把炉膛里的火点着,双琴从老酒家碗柜里把冷菜抬出来,放在灶台上。宋书文媳妇假意嗔怪,脸上也有春意,她笑骂了一句:“不正经。”宋书文媳妇的这一句笑骂,也许是在骂老酒,也许是给自己男人的一个暗示。
老酒他们吃了很长时间才散去,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酒和大妹双双上床,老酒猴急地要扑在大妹身上,大妹挣扎起来,把老酒从身上推开,拉熄电灯。电灯熄灭后,屋里一片漆黑,老酒又翻身扑在大妹身上,把大妹压在身下,把黑夜压在身下。
对于杨家二嫂来说,黑夜像一个人,一个失散多年的人,一个越走越远的人。杨家二嫂全身酸痛,可田还没挖完,秋收就要结束,她的心有些焦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