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看不见的眼睛
书名:渐冻人 作者:夜郎陶者 本章字数:4876字 发布时间:2021-01-11

第12章  看不见的眼睛

 

吃过晚饭,我们在街上逛了一圈后,没有回病房,而是到医院附近的白云宾馆开了一间房。妻子被那只死蝙蝠吓惨了,再也不敢睡那张床。别说睡,换过床单以后她都不敢再坐那张床。就算没有死蝙蝠,估计昨天晚上也睡怕了,我看她一天到晚哈欠连天,昨晚肯定没睡好。

我们洗过澡就马上关了电灯睡觉。关了灯真好,我们又回到了黑暗的怀抱。在黑暗中,我们也敞开了自己的怀抱,并准备着投入别人的怀抱。妻子也抱怨,医院不准病人关灯睡觉真是瞎规定。

“你不是说医院有医院的用意吗?”我问她。

“我承认我不明白他们这种用意,行了吧?”

“你不明白没人怪你,”我说,“但不要装得跟医院新闻发言人似的。”

“我什么时候装了?”她开始跟我急。

“你没装?意思是你是真的啰?”

“你就知道欺负人!”她背过身去不理我。

“谁欺负你了。”我说,“是你身上有一点特别像新闻发言人。”

“哪一点?”她忍不住问道。

“不懂开玩笑。”

她在黑暗中“扑哧”一声笑了。我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她没有躲闪,我的整个身子便从后面贴在了她的身上。我的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头发里,我的胸脯和肚皮贴着她的后背,我的下身紧贴着她的臀部,我的膝盖像楔子一样嵌在她的腿弯里。在我还没有真正进入她之前,我身体的这么多部位仿佛都在与她交 媾。

我用这些不同的部位去感知妻子的身体,也用它们去收集有关她的身体的记忆。我想起有一年家乡大旱,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场雨,大家把家里所有的锅碗盆瓢瓶瓶罐罐全拿出来接雨,以度过接下来更艰难的旱季。

我知道我一生最严重的旱季就要到来了,我不只是需要及时行乐,我还得在这具肉身坍塌之前,让它去收集一点美好的记忆,以度过肉身塌陷到死亡降临这个漫长的旱季。

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我从她的面部往下摸,途经下巴,脖颈,胸脯,腹部,阴 户,再沿大腿往下,直到摸遍她的每一个脚趾。我记不得以前摸过妻子的脚趾没有,这次我摸了。我的手就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作别故土,对每一处熟悉的山水景物都流连不已,感叹唏嘘。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上,我要把它变得像雷达一样敏感,也让它像雷达一样记录下今晚收集到的信息。就算有一天它不行了,至少还有这些回忆。

妻子温顺地让我摸她,吻她,舔她,就像十年前一样柔软可爱。在她的脸上,我摸到了从她眼里汹涌而出的冰凉。她突然翻过身来,紧紧地抱住我。她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掉到地上摔碎了,或者被一阵风吹跑了。

我们在黑暗中寻找对方的嘴巴,急吼吼地乱拱,就像饥饿的猪仔在寻找妈妈的奶头。终于找到了,但感觉不怎么好,可能是因为许久不接吻,舌头变陌生了,就像长久不用的假牙,和牙床不契合了。

但我们不放弃,我们转而寻找更佳的契合点。我已经进入了她的身体,但感觉还不够,我们都感觉不够。不是高 潮问题。可能是找不到所谓水ru交融的感觉吧,还水是水,ru是ru,ru还浮在水面上。我们喜欢眼前的黑暗,但我们希望体内的黑暗有被照亮的瞬间。那个瞬间可以描述为一道白色的闪电从你的体内升起,经过一条隐秘的通道,直抵她幽暗的秘宫,击中她,也照亮她。照亮她的同时,也照亮自己。

为了找到那种好感觉,我们动用了多种器官,变换了多种姿势。我们靠紧又分开,分开又靠紧,就像寻找离合器的最佳点。我们不像是在做 爱,倒像是两个角斗士在搏斗。

“慢!”妻子突然说。

“怎么啦?”我刹住车问。

“有人敲门!”她说。

我们屏住喘息静听,什么声音都没有。这种时候停下来本身就是违背自然法则的,还要屏住气,就像把一股急流堵在胸腔里,差点把人给憋死。我长长地呼口气说:

“没有嘛。你怕什么,咱们有证!”

我正要开始动作,突然真的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谁?”我问。

没人答应,但敲门声没有停。

“会不会是在敲其它房间的门?”我说。

“就是我们的!”妻子压低声音紧张地说。

“谁在敲门?”我大声问。

还是没人答应,敲门声却更急促了。我摸到床头的开关,打开灯,开始穿衣服。就在我穿上鞋正要去开门的时候,敲门声停了,过道里传来奔跑的声音。妻子说:

“跑了!”

我打开门,昏暗的过道里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也听不到任何响动。我朝楼梯间跑去,趴在扶手上上下看看,也不见人。我往回走的时候才注意到所有的房间都紧闭着门,敲门的人很可能跑进哪个房间躲起来了。但没人知道是哪间,就算知道也没法问。

我只得回去,告诉妻子没追上。她说像你那样磨磨蹭蹭怎么追得上。我说再快都追不上,人家没逃远,就躲在哪个房间里。她说完全有可能。我关上门,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反锁好。我在床上坐下,妻子问真的锁好了,我说锁好了。她不放心,愣是光着身子亲自检查了一遍。我说其实不用怕,明显就是搞恶作剧。

我开始脱 衣服,妻子说别脱,万一他又来捣蛋,等你穿好衣服人家早跑了。我说不脱怎么睡觉,再说还没完事儿呢!她说你还有心情。我和衣躺在床上,不说话。她说得对,我已经没心情了。我的老二已经泄了气,面团一样蜷缩在我的胯间,估计一时半会儿是调动不起来的。我说那就睡觉吧,伸手去关灯。

“别关灯!”妻子说,“灯开着他就不敢敲了。”

“不关灯和病房有什么区别?”我说。

“怎么没区别?”妻子说,“这里只有咱们两个,再说这灯光哪有病房的厉害!”

穿着衣服,亮着灯,我仿佛又回到了病床上,辗转反侧半晚睡不着。妻子倒是睡着了,惊醒过两次,一醒来就问我:

“是不是又来敲门了?”

“没有,”我说,“有我呢!”

我将她搂在怀里,我想搂紧她,但我的手突然又使不出劲儿了。她又睡着了,赤裸裸的,像婴儿一样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她把自己托付给了我,我却只能给她一个漏风的怀抱。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连这个漏风的怀抱都随风飘走了。

妻子虽然睡着了,但清秀的脸上依然眉头紧锁,睡梦中也时不时睁开疲惫的双眼不安地瞧一瞧。我想关了灯睡觉,对我来说,别说敲门,就算放火抢劫也吓不倒我,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好怕的。但妻子不行,有一会儿,我见她睡熟了,就轻轻把灯关了,她马上在睡梦中尖叫起来,两手像要推开什么似的奋力挣扎。我赶紧打开灯,再次用我绵软无力的两手搂住她。

到了下半夜,我困得要死,但就是睡不着。这颗电灯虽然不算亮,但圆溜溜的,像一只不会眨动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要命的是,我老是感觉暗中还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妻子醒过来,问我几点了。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半,我说三点半了。她说你眼睛都熬红了,怎么还不睡?我说睡不着。她欠起身来关了灯说:

“反正都一样,关了睡!”

关了灯,我的眼睛仿佛浸在凉水里一样舒服。一开始,我感觉自己浮在海面上,后来慢慢往下沉,一直沉到幽暗的海底。

我在海底东游游西逛逛,像一条鱼一样自由。突然,一道亮光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眼前出现了一艘沉船,船舱里还射出橘黄的灯光。就在那扇射出灯光的窗子后面,一个女人在拼命地拍打窗玻璃。

我赶紧朝那扇窗子游过去,游近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个女人居然是我的妻子。她的脸上露出快要被窒息的样子,面部扭曲得很厉害。她也看到我了,从她的口型看,她正在朝我大声呼喊,但我听不清她喊什么。她一边呼喊,一边“嘭嘭嘭”地拍打窗玻璃。

我冲她大声喊:“我马上来救你!”

我上前一步,握紧拳头捶打玻璃,但玻璃纹丝不动。我又换成用胳膊肘去撞击玻璃,仍然无济于事。我赶紧潜到水底去找石头。水底有很多石头,但我试了好多块都抱不动。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我抓起石头正往上游,一条凶猛的带鱼游过来,在我的胳膊上猛地咬了一口。“哎哟”一声,我疼醒了。

原来是妻子在咬我。她一只手拿着打开电筒的手机,另一只手搂着我,紧挨着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见我醒来,她慌慌张张地说:

“又来了!你怎么半天都喊不醒?”

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咚咚咚”的敲门声更加清晰可闻。这次的敲门声紧一阵慢一阵,显得有些随意,仿佛敲门的人正在一边打瞌睡一边做这件事。

“关掉电筒,我一定要逮住这个杂 种!”我一边悄声说,一边快速坐起来。可是当我用脚去探鞋的时候,敲门声停了,过道里又响起了奔跑声。妻子失望地说:

“又跑了!”

“我们没开灯,”我疑惑地说,“他在外面又绝对听不清我们说话,他怎么知道我要去逮他?”

“鬼知道他是怎么晓得的!”妻子说。

于是我又重新躺下,正在我朦朦胧胧快要睡去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狗杂 种,有本事你别跑!”我一边开灯,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敲门声骤然停止,他又跑了。

我没有关灯,没有舒服地躺下睡觉,我坐在床上,两眼圆睁,随时准备着冲出房间,逮住那个可恶的杂 种。

我就这样像上紧的发条一样坐到东方发白,敲门声却再也没有响起来。

透过窗户看到太阳冉冉升起的那一刻,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我要回病房痛痛快快地睡一觉。

不一会妻子也醒了,形容憔悴,两眼无神。她恨恨地骂道:

“什么破宾馆,让人睡觉都不得安宁!还这么贵!”

“你赶紧洗漱。”我打着哈欠说,“咱们去理论理论!”

我们来到前台的时候,只有一个服务员趴在柜台上睡觉。我敲敲柜台,她慌忙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

“请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她用普通话彬彬有礼地问道。

“请你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们的脸。”我指指自己的眼睛说,“你就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服务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妻子的,然后她又看着我的眼睛说:

“先生,您的眼睛有点红。但我们这儿不是医院,没有您需要的服务。至于你们的脸,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有点红?”我说。

“我不是医生,看不出来。”她有点不耐烦了。

“别给她绕弯子了。”妻子说,“我先生眼睛红,是因为一夜没睡好,简直就是没睡。我也没睡好。”

服务员眨了眨疲惫而呆滞的眼睛,轻声嘀咕道:

“谁叫你们不睡呢?”

“整夜都有人来敲门,让人怎么睡?”妻子大声说。

“不可能,”她摇摇头说,“我们宾馆不会出现这种事。”

于是我把昨晚有人怎样三番五次来敲门的情形叙述了一遍。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说不可能,我们宾馆不会出现这种事。妻子在柜台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怒气冲冲地说:

“难道我们诬蔑你们不成?”

“污蔑不污蔑我们不知道,但说话得讲证据。”这时一个高大的女人从旁边的一扇门里走出来,声音洪亮地说。

她穿着一件又宽又长的粉红色睡衣,依然显得健壮丰满。她的额头十分光洁,两颊红润饱满,目光犀利,一看就是一个精力充沛、精明强干的女人。她一出现我就感觉好面熟,很快想起她就是在治疗室里带领病人喊口号的护士。她站在我们前面,比我都要高出半个头。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她俯视着我们,也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我是这家宾馆的经理,很遗憾你们没有休息好!”

“是经理正好,”我迎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那就请你解释一下,贵宾馆为什么会有人搞恶作剧打扰客人休息?并且是三番五次地打扰,为什么就没人出面制止一下?”

“要是真有您说的这种事,”她冷静地说,“你为什么不逮住那个搞恶作剧的人?”

“他跑了,我们怎么逮?”妻子说。

“那为什么不向我们反映呢?”她转向妻子说,“我们的前台有人值班,并且还有保安巡逻。”

这一点确实被我们忽略了。向宾馆反映不是没想过,而是被自己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第一次,心里想既然是恶作剧应该不会有第二次。第二次发生的时候又觉得不会有第三次,再说半夜三更又怕找不到人。等第三次发生的时候,已经气糊涂了,一心只想亲自逮住他,狠狠地收拾他,哪里还顾得上去想其它办法。

走出宾馆的时候,我们都窝着一肚子气,憋屈得要抓狂。我回过身去,指着闪闪发亮的“白云宾馆”四个大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日你妈的白云宾馆!”

在回医院的路上,我对妻子说我见过那个女经理,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妻子说这一点都不稀奇,现在身兼几职的人很多。

一回到病房,我就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白天病房不开灯,比晚上还要适合睡觉,还有我们病房的几个人都不吵,像影子似的,几乎不影响睡觉。生平第一次,我感觉病房像家里一样温暖舒适。我那一觉睡得很香,居然梦到了张迪,梦到在公交车上我靠在她的怀里,她用软绵绵的双臂搂着我。后来又梦到我们在黔灵山游玩,我为了维护一个女人的尊严,表现得像一个英雄,也像一个无赖。我还梦到我们在沙地上打滚,我在梦中笑出了声。这个梦的结尾不太理想,最后占据我的大脑的是那个胖子油腻腻的脸,还有他那双圆溜溜恶狠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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