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一天。
这是9月的早晨。用不着等杜鹃叫李黑眼,她就已经醒了。但睁开眼时倒是一点也不含混。
她像是从未有过心事,如果有,她的脑袋偶尔想得也不过是天会掉下来吗?它是和白云一样轻飘飘的?还是比须眉山峨眉山泰山合并起来还要重?白云真的是轻飘飘的吗?天之外是不是还有九重?里头是不是住着各路神仙?远处的大山里头是不是有妖魔鬼怪?人死了是不是会变成鬼?鬼是不是会半夜来敲门?
诸如此类。
但今天的确有事。特别重要的事。昨晚她就是揣着这件事迷迷糊糊睡着的。她不确定自己倒是亢奋还是心如古井,反正此事变成她的一桩大心事。但又从未真正对其思考过。她不知类似这样的事件该从何着手并且深入分析。
但感觉却是如此的真实。
李,黑,眼。她喃喃自语。当男人或者女人叫她名字的时候,台下会不会哄堂大笑前俯后仰?这也是她挂心的问题。
其实以她的观点,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也谈不上什么标签。标签与实物可未必都是登对。但李黑眼确实是土鳖山炮的名字,她也认了。
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她也并不觉得好名字坏名字会和命运扯上什么天大的关系。
令她厌恶的只是,他们对自己的随意。他们对自己并无情感可言,也并没有什么期许和寄托。单从这代号来看,是早就预示了的。
名字能够支配人的命运,如果他们相信这一点。那么,他们希望她用黑眼看透一切,因看透一切才毫无希冀,又因毫无希冀,故应该去死,不是直到大气消失,不是直到山穷水尽,不是直到太阳毁灭,不是直到海枯石烂,不是直到天地融合,不是直到...直到没有直到。
就现在,去死,好好得死。
这是他们对她常言的。他们对自己憎恨到如此的地步。他们用一个名字就企图把她扼杀在摇篮里。名字就是他们对自己下的诅咒。她宁愿不敢相信。
杀死一个人的灵魂,比直接杀死肉体更可怕。
李黑眼有一点倒是很在意,就是自己的生日。即便从来没有人为她唱过生日歌,从来没有寿面和红蛋的待遇,就更别提什么蛋糕和蜡烛了。
她不需要知道蜡烛为什么必须一口气吹灭,蛋糕对半时为什么不能一切到底,这些跟她毛线关系没有。8年来,她从未过过生日。
她在意的只是,他大爷的,这到底是哪一天。
那天,杜鹃把户口本甩在自己面前,她平静自然地翻开那一页时,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日。其实她倒是挺好奇,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会记得自己是哪一天出生的呢。
“你确定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吗?”她拿着户口本上新添她的名字那一页,捧在手心摆在杜鹃面前,兴奋不已。
“不确定又能怎么样呢?”杜鹃从来都是这种拐弯抹角冷冷的态度。
“那到底是不是这一天呢?”她又淡淡地重复道。
她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因他们的诅咒而死,如果诅咒可以灵验的话。但至少必须知道,她是哪一天开始存在于这个荒芜的世界,并开始一天天承受罪恶的。
如果生命无价的话,她在意这件事胜过自己的命。她一定要搞清楚在她看来性命攸关的事。就算她知道极有可能和若梦瑶同龄,但也要完完全全证实这一点。
“设想一下,把你整个人丢进蒸箱里,密不透风,一只蚂蚁都爬不进来,然后启动开关。热气一点一点蔓延,直至充斥整个蒸箱。它在试图逼出你体内所有的汗水,你热到受不了,浑身湿透了,头发一绺一绺,打着卷,乱七八糟贴在你的脸上。床单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你的上下眼皮互相向反方向扯裂,眼珠子企图跳出来。
你唯一的感觉就是痛,痛到想打滚,痛到痛不欲生。但是你不能,你只能用力抓着床单,用力到手筋暴起,用力到抓出破洞,用力到嘶吼嚎叫,直到嗓子哑了,再也没有力气了为止。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鼻孔一张一翕,用最后一点呼吸死撑着,企图有人来救你,等待有人来救你。
救你的人来了,他看见你了,看见孩子了,而他醉成一坨屎,直接倒床就睡,坑都不吭一声,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跟死了似的。
所以,这一天,哪怕我化骨成灰,我都绝不可能忘记我受过的,肉体和心灵的,痛苦。
5月20日,自认为聪明自认为浪漫自认为唯美的人类不都喜欢以‘我爱你’这么称呼它么?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比天还要大的讥笑与嘲讽。
520,我爱你。哈哈...520,我恨你。其实,它实际上也可以被译成‘我恨你’。你读稍快点,就变成了‘520,我恨你。’520,520,520,520,快速连读四遍以上,就是‘我恨你’。
不信,你可以试试。哈哈...只是人类不愿意接受现实而已。谁愿意接受现实呢?告诉你,这520在我这的意义,永远只不过是,我,恨,你。而你,活该在这一天出生。”
杜鹃瞟都懒得瞟一眼,说这话时只是盯着李黑眼的眸,特别是最后那一字一顿的三个字,她脸上的肌肉是紧绷的,半眯着眼全然一副仇视的态度,像是聚集力量从黑沉沉的天幕压下来的云。李黑眼仿佛听见她咬碎牙齿的声音。
尽管如此,李黑眼心里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杜鹃的愤怒里,得以证实了她说的话的确是真的。
真话通常都只是在最恶劣的处境之下才会诞生的。
李黑眼一骨碌下床,拉窗帘推窗户,一股浓烈的泥土气息飘进鼻孔。晨风没有一丝燥味和寒意。天空有着被冲刷过的明净,透亮之中夹杂着几缕浅灰。不远的屋顶炊烟袅袅,随风飘散。倒是一片温柔祥和。
有些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如同红日升空,黑夜降临。而有些事情就是自然而然就会的。恰似出生时的成长过程,一睡二哭三抬四撑五抓六翻七爬八坐九扶站一岁会说话,大致如此。
例如李黑眼对自己个人卫生的收拾。
她自个捯饬一番后,就干坐在餐桌边等杜鹃起床。不知怎的,若梦瑶冷不防闯入她的脑瓜里,宛若七仙女。她不自觉低头往自个身上瞅上几眼,忽然开始厌恶自己穿的这些衣物。其实那压根算不上是她的,是若梦瑶的,还有李冒和杜鹃不知哪儿接受来的别人的施舍。
他们才不会有那心思在意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穿在身上是合适还是不合适。反正,这可以省去他们的一笔费用,这笔费用消费在李冒的吃喝玩乐上,消费在杜鹃与朋友结伴外出旅行上,何乐而不为。
她长这么大,浑身上下总是被浸泡在被施舍的味道里。除了四角底裤。长此以往,也就融进骨子里去了。否则,若梦瑶在她面前,怎么总是那副尽显高贵的模样。她恨透了这种被鄙视的感觉。从不藏匿于心,必将尽现眼里。
其实她有表达过自己的喜怒哀乐。替杜鹃打料酒时,她见过一条带蕾丝花边的天蓝色裙子,静若处子得挂在橱窗里。到家后便嚷嚷着让杜鹃给自己买,却被她劈头盖脸咒骂一顿。
她期望得到的欲望过于强烈,迫使她对着杜鹃的小腿肚便是一脚。杜鹃就更恼火了,用皮条一个劲地往她身上抽。她哭得像市集上那只活蹦乱跳结果却被老头摔死的鱼。
抗争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也并未解决任何问题。她只能学着接受,学着随便,学着将就。久而久之,也就都学会了。
当然,李黑眼是不会在若梦瑶面前往自己身上套她丢弃过的任何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