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B县。李丹霞的棋牌室歇业。顾盼一到家就被父亲领到母亲房门口。
顾学平说,进去看看吧,你妈这个样子好些天了。
顾盼推门而入。
房间中央靠墙,双人高低床,李丹霞背朝外躺着。不时发出沉沉的鼾声。
床头柜上摆着洛神花茶,用来刺激食欲,消暑驻颜。某国产品牌茉莉花香的护手霜搁在一边,李丹霞深信她好手气的使者就是这种牌子的护肤品,所以四季不断。
“具体什么情况啊?”顾盼将胡乱虚搭的手霜盖子绞紧,以防溢出。又拿起那杯子看看。轻拿轻放,唯恐惊扰。
“没事儿,吵不醒她。白天嗜睡,晚上睡不着。她年轻那会儿也有过,后来好了。一个月前在牌桌上忽然喊头晕,说话就倒了。去医院看,说可能和血黏度高而且久坐不运动有关。反正中成药加食补吧!”顾学平虽然坚信妻子睡得沉,然而说话间还是不时观望这张床上的动静。
这年代久远岁数比顾盼还大的实木床,顾学平早就被剥夺了就寝权。他站在边上,像个外人。
“爸,看我妈这样子,不是三天两头能恢复的。”顾盼忧心道。
“嗯,毕竟不比年轻时候了。”
“我妈生病,您怎么不通知我呢?”
“想着没几天你就放假,再说情况也没那么严重,来回折腾犯不着。就……”
“爸,以后家里的事儿,您别瞒着,回不回来,让我自己决定,行吗?跟我妈,道理能不能说通、能不能达成共识是一码事,该尽的义务得尽。”
“行。”顾学平在顾盼面前不禁挺直了身板,他觉得自己被儿子衬得越发矮下去了。
“那我妈夜里不睡觉都干嘛呢?”
“看电视剧啊,刷视频啊……别太担心了,这两天食欲恢复了些,脸色也见好。”
“就还是日夜颠倒是吧?”
“是啊,这个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不过她让我安心一觉睡到天亮,不用半夜里特意跑了去看她。她自娱自乐挺好。”顾学平笑笑,以示释然。
“我妈这么说的?”
“嗯。我瞧着确实也没什么大问题。这些天就不盯着了。”
“好,您注意休息。白天还上班。”
“会的,你放心。”顾学平看看时间,下午六点。他拍拍儿子肩头,“你妈快醒了,我去做饭。”
顾学平的带门声将顾盼留在屋内。约莫十秒钟后,李丹霞身子动了动,但没有急着翻身。她呼吸声不那么沉且规律,顾盼听得出来。
空气静得仿佛凝结住了。而李丹霞越不敢放肆呼吸,儿子就越是确定母亲装得辛苦。
于是他首先开腔:“妈,我回来了。”
2
顾盼赶在父亲最后一道炒菜下锅前进了厨房。
“我来。”他接过父亲手里的锅铲,“您和妈先坐着等,一会儿就好。”
晚饭的半个小时里,李丹霞一句话没说。眼里失了锐气,且一直躲着儿子似的。她最不敢看的,就是顾盼那双遗传自她的圆眼睛。那双眼,透亮而显得洞悉一切。
儿子给她夹菜,她只顾闷头吃。顾学平说两句,她还能应一应。
顾盼心里蓦然而生一股内疚。觉得电话里冲动之下口无遮拦,那种杀伤力定是到了他无法估量的程度。
于是这顿饭的后半程,静默无声地结束了。
他没有见到预想中与母亲的剑拔弩张。却愈发不安起来。
所以深夜来临,他并未像往常那样急急地猫进卧室,去躲避因隔阂而生的尴尬,去享受只属于他少年畅游的时空。他将耳机收到一边,房门开一道缝,以便及时觉察到来自母亲房间的动静。
他认为或许有机会弥补过失。
顾盼强撑到夜里十二点。李丹霞屋里的电视剧停了。他从床头迅速爬起来,打算趁着母亲煲剧间隙去探访一下。假如母亲有吃夜宵的念头,自然最好。
他正准备打开门,却听得李丹霞卧室方向门锁的声音。随后便是嗒嗒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踩下一串急不可待和情不自禁。渐渐远去。
顾盼果断跟上。
李丹霞从围墙一侧的小铁门出得院子。那里平常极少有人走动,故墙根杂草生得茂密。她踩踏过去,不忘回头关门。
顾盼稍待片刻,估摸着母亲已经走出二十米远,已在普通中年妇女反侦察距离之外,他这才放心跟过去。
他跟随母亲往蛙声与水流声交汇的地方去。越走越明晰,前方正是他去年暑假造访过的小河边。那时他正为失眠所困,而此处为他唤醒的记忆,让他不得不求助于苏驰远。但那些都过去了,对于他,恍如隔世了。
可是母亲来此的目的呢?
顾盼隐身于树杈间,远观李丹霞的一举一动。
母亲择一块平整的石板坐下,双腿垂挂下去,悬于河面之上。她望向右侧的石桥,那上面空空如也。并无值得一看的东西。但后来她喃喃自语的内容才让顾盼恍然惊觉,正因为空无一物,那桥对于母亲才更承载了无比的份量。
“永刚,我又来了。”李丹霞朝着那桥温柔笑道。
那语气是顾盼自记事起从没有听到过的。
“永刚啊,我下午又梦见你了。你买了件灰色风衣,特地穿了给我看。我说肩膀那块儿有点儿窄,你是不是最近胖啦?你笑笑说,这就减肥!”
顾盼知道李丹霞是在和赖永刚聊天。而此处正是他当年落水身亡的事发地。
“唉,减肥……你这话呀,跟十六七岁时候一模一样。我一说你哪儿不好,你就说改。永刚,我这一向精神不大好,总是晚上睡不着,白天拼命睡。说来也奇怪,白天睡觉吧,总能梦见早些年的事儿。昨天我问你,那天你从我家打完牌回去,路上没别的地儿可喝酒了吧?就你自己带的那一小壶,能醉?能让你翻车?”
李丹霞回溯的往事让顾盼头脑清醒起来。且莫名紧张。
“唉,你什么也没说。就跟那天一样,什么话都没说。临走把壶里的酒一口气干完,什么话也没留下。第二天我就听说你没了……”李丹霞不禁哽咽。
顾盼脚下踩着一小片湿滑的杂草,情绪随母亲的讲述波动时,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他们说你没了……我不信,跑你家去看。你妈哭得晕了过去,你老婆坐在门口发呆。我不敢哭,赶紧跑回家……永刚,我不信你是被那一小壶酒带走的。到死都不信!”
顾盼听得心脏揪了起来。
“永刚,这么多年过去,咱们都老了。唉,你在那边就安分些吧!不该存的念头不要存,不该动的人不要动……我,我是不是昨天也跟你说这些啦?好像是。我现在记性也不好,不过,只要我还能记得,就天天来看你。放心!”
顾盼双拳紧握,想把愤懑和怒火握碎在掌心里。
“永刚,我儿子回来了。你走那年他还小,现在快大三了。他学会跟我斗嘴了。我不乐意的,他偏偏要去喜欢。偏偏跟我对着干。我也想由他去,自己也这岁数了,身体也一天天的不行,想想开。但是我一想到你,想到你那天夜里一个人骑车从这儿栽下去,我这心里就疼。就恨!”李丹霞抚着胸口,作深呼吸,“……好了,腿都快麻了,我回去。”
顾盼闻听,急忙闪进更茂密的一丛树后面。
李丹霞爬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布满疑惑和猜测的石桥。
3
从围墙一侧那扇小铁门回到院内,李丹霞晃晃悠悠上了楼。顾盼在她身后,目睹中年妇人凌波微步一般,由另一个世界返回。
而此时,某间卧室中,顾学平的鼾声比他们出门前提了个调门儿,依旧笼罩在小楼前的半空里。
顾盼悄悄潜入卧室。他让Taylor Swift的歌声充满整间屋子。紧闭房门,音量控制得当,他悠游在悬浮的世界里,希望能尽快将情绪平复下来。
但他发现这种郁结根本无法自行消化。于是脑中出现了几个潜在的倾听者。
他想到凌寒露,想到苏驰远,甚至想到陆一桐。
他们任何一只耳朵假如在这凌晨出现,都将是慰藉。可是他们此刻一定都拥有着不容侵犯的睡梦。
所以顾盼去找“馨愿”。
然而她好久没有登录发布新作。因此顾盼上回疑似“套近乎”的言辞也就没有得到回应。
他确定与“馨愿”看到过同一幅环保宣传画,尽管还未得到对方正面认可。他再次点开名为“午后”的视频,经管学院台阶上陈列的纯手工画作,错杂低缓的音效,共同为他营造了适于静心的场景。
人声和铃声,替他冲刷掉石桥边李丹霞那些幽冥意味的自言自语。画面中,午后阳光由树叶间投射下来的光影,把浓黑夜幕下中年妇人独坐幽怨难以释怀的背影涂抹得温煦柔和。让她甚至披上了艳阳织就的外套。
这让少年整晚胸口里填塞的郁闷融化了些许。
顾盼躺下来。他想像置身于日光浴场。薄被覆盖大半个身体,犹如海边细沙亲吻肌肤。
窗外,薄纱之隔,月华如洗。他又想像那是凌寒露在七小时车程以外替他预约的清晨第一缕曙光。
那缕微光,领着他对抗心底的寒意与阴暗。入梦前的一刻,他牵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