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光日月星、六味地黄丸(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三十七集
冯保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眼前看不到一丝希望,心中更是一片悲凉,呜咽着答道,“只怕,只怕陈洪不会让儿子活到那一天的”。吕芳扭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冯保,言辞恳切地鼓励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不在陈洪,在你自己,你是储君的人,陈洪他们可以踩你、踏你出个邪火,可没谁敢杀你,除了万岁爷。我今天把万岁爷的仙符给了蓝神仙,就是为了让蓝神仙,在万岁也面前替你说话,伺候好蓝神仙,你就能活到那一天”。有一说一,陈洪不是不敢杀储君的人,他只是不敢明着杀冯保罢了,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房屋失火、食物中毒、偶感风寒,都可以杀人于无形,冯保如今的处境,才是真正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至少在朝天观这一亩三分地上,蓝神仙说句话,可能比万寿帝君的仙符还好使,所以吕芳才叮嘱冯保,无论如何也要伺候好蓝神仙,说不定还能挣得一线生机,只是不知道这蓝神仙的爱好,是不是也跟那个朱七一样。
迎着吕芳那饱含深意的眼神,冯保莫名打了一个冷战,菊花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怔了片刻方才咬着牙说道,“儿子就是为了干爹,也要活下去,真要有那一天,干爹,儿子第一个接您回来”。吕芳给冯保灌鸡汤,冯保给吕芳画大饼,虽说都是务虚的空谈,但总还有几分父慈子孝的真情在,只是冯保想在这朝天观内活下去,又谈何容易。吕芳慈祥地望着冯保,眼眶已是微微泛红,苦笑着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回不来了”。先不说冯保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就算冯保真的熬到那一天,吕芳怕也早变作一捧黄土了,正所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吕公公好不容易逃离了北京,这辈子是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冯保手足无措地叫了声干爹,吕芳心中叹了声痴儿,情真意切地说道,“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干爹,给我磕了十几年的头,今天干爹也给你磕个头”,吕芳站起身跪倒在地,哽咽着说了声,“孩子们全交给你了”,说罢一个头磕在地上,冯保急忙也跪了下去,以头点地,早已是泣不成声,直到吕芳起身离去,兀自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知子莫若父,吕芳这几个儿子里,唯有冯保有能力杀掉陈洪,黄锦对上陈洪,唯有被吊打的份儿,所以吕公公临走前,将剩下的这些芳草,全部托付了出去,期待着冯保重装上阵、王者归来的那一天。吕芳最器重的两个儿子,先后被关进了朝天观,一个装疯子,一个做苦役,这一对难兄难弟,联手演了一出《朝天观的救赎》,杨金水从一个疯子做回正常人,花了三年时间;冯保想做一个苦役变成掌印太监,天知道他还要在朝天观里熬多久。
一辆不显眼的马车,载着吕芳跟杨金水,一路马不停蹄地出了北京城,烈日炎炎之下也不知走了多久,吕芳听到了潺潺的水声,朝车窗外望去,发现路旁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吩咐车夫停了车,吕芳先下了车,等了片刻,杨金水从车厢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被吕芳扶着也下了车。杨金水很自然地继续装疯卖傻,双手抱住路边的一根树枝,张嘴便去啃上面的叶子,吕芳无奈地笑了笑,从杨金水口中抠出了那几片叶子,拉着他缓缓走到了河岸边,杨金水猛地挣脱了吕芳的手,嘴里呜呜地喊着,伸开了双臂,就像一只没了鸟的走地鸡似的,撒了花似的绕着吕公公一圈圈地跑个不停。吕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莞尔,坐在一块石头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杨金水疯跑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了声,“金儿,过来”。
杨金水顺从地跑到吕芳身前,半跪在地帮干爹捶着双腿,吕芳一把攥住杨金水的手,柔声说道,“金儿,咱爷俩平安了,从这一刻起,你不用再装了,啊”。杨金水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着吕芳,嘴唇微微抖动,却是有口难言,早已麻木的内心好似被一缕清风拂过,眼中渐渐多了几分清明。刹那间,吕芳眼角滑下几滴清泪,再开口时已是带了哭腔,“三年了,真是苦了你了,唉...,现在好了,咱们爷给太祖爷守陵去了。太祖爷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生气,没有人再算计咱们了。金儿,把头发、把脸、还有咱们这只有半条的身子,都洗干净了,从今往后,咱们爷儿俩干干净净的做人”。
杨金水在朝天观里,浑浑噩噩地装了三年疯,真正做到了不疯魔不成活,如今跟着干爹去南京守陵,也算是两世为人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杨金水亲手杀死了那个多行不义、骄奢淫逸的自己,半生功名化作尘土,了却了一切因果,总算熬到了洗心革面的这一天。杨金水那痴痴地眼神中,闪过一抹亮色,郑重其事地对着吕芳磕了个头,缓缓站起身,一件件脱了衣服,赤裸着上身,亦步亦趋地走入水中,用尽浑身力气,扯着脖子发出一声长啸,随即便跪在河中,一边用力地擦洗着身体,一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吕芳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一幕,哽咽着叹道,“哭吧,把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往后咱们就不哭了,让他们哭去吧”。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识得旧人哭,杨金水哭地痛彻心扉,正如陈洪笑地喜形于色,一悲一喜相得益彰,一死一生交情乃现,吕芳与杨金水的故事,至此正式告一段落,惟愿好人从此一生平安,下辈子投胎,记得一定要把根留住。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瞬之间已是嘉靖四十四年腊月二十七,京城内外依旧是大雪纷飞,正所谓年关难过年年过,日子难熬日日熬,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年,终于到了发年终奖的日子,不少清贫的京官,早早便堵在了户部广盈库的门口,顶风冒雪、翘首以盼。户部积欠官员的俸禄从年初便一直拖着,靠着抄家得来的那点儿银子,勉强给四品以下的京官,补发了半年俸禄,对于那些在清水衙门当差,全靠工资讨生活的人而言,能不能过个好年,全指望着这笔年终奖了。道长的宫观年底前倒是堪堪竣工了,大明却也没了余粮,俗话说大河没水小河干,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那么多京官眼巴巴地盼着,最终只是盼了个寂寞,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好在赵贞吉是个讲究人,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也不管你是几品官,在哪个衙门当差,年终奖人手一份,阳光普照、雨露均沾,这下大家总该满意了吧。
这里顺便插一嘴题外话,1石约等于10斗,100个铜钱为1吊,10吊约等于1两银子,户部发的年终奖大概也就值2两多银子,相当于七品知县一个月的俸禄。讲道理,人家这些京官辛辛苦苦打拼了一年,只发半年工资不说,户部还硬是把年终奖发成了低保,真心不如把米换成面呢,至少年夜饭,人家还能做点黑胡椒意面,让全家老小尝个新鲜。库房内,心事重重的海老爷,用手拿起一个装胡椒的袋子掂了掂分量,面色凝重地看向身旁的一个吏员,那吏员面带难色,嗫嚅着说道,“海主事,今天是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通政使司,这四个衙门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较之六部最是清贫,也最是难惹。赵贞吉赵大人吩咐了,只有您能当得起”。讲道理都察院管纪检监察、通政使司负责朝廷文书往来,都是实权部门,也许比六部要差一些,但肯定算不得清贫;只有翰林院、国子监才是真正的清水衙门,有职无权,丁点油水也没有,绝对能淡出个鸟来。
赵贞吉派海老爷给这四个衙门发钱米,也端的是用心良苦,都察院、通政使司的人手握实权、可以通天;翰林院、国子监的人牙尖嘴利、掌握舆论,正常情况下,海老爷得罪了这帮人,要么被人出手阴死,要么被唾沫星子淹死,就算大难不死,少说也得脱三层皮。海老爷7月进京便被罚了半年俸禄,别看赵尚书嘴里说的好听,其实是一毛不拔,若不是靠着王用汲接济,海老爷全家怕是真要去吃西北风了。现在年关将至,海老爷家也是急等米下锅,对于门外那些京官的处境,自然是感同身受,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把芸娘穿过的裤衩子扒下来卖了,也比这点破玩意儿值钱。海老爷心中是五味杂陈,扫了吏员一眼,淡淡地问了句,“就这些东西”,那吏员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清了仓底了,每人两斗米、两升胡椒、十吊铜钱,实话说,哪一家这点儿东西,都过不了这个年,更别说他们了,真不知道发给他们时,会挨怎样的骂”。摊上这种苦差事,那吏员也只能自认倒霉,没啥油水不说,挨骂都是轻的,弄不好还得挨顿打,大过年的,遇到这种无妄之灾,实在是忒不吉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