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好望角
今天要去游玩的地方果然是好望角!
我刚刚知道,这是旅游的最后一站,明天我们就要回国了。
做梦是一件很消耗体力的事情,尤其做那种惊险刺激的梦,比上体育课跑八百米还要累!肚子里空空荡荡的,像是饿了三天三夜。自助餐台上有各式各样新烤出来的面包、蛋挞,有火腿、香肠、奶酪、鸡蛋,还有猪肉、鸡肉、鱼肉、牛肉和各种蔬菜。我拣着爱吃的东西拿了满满一盘,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又去取来一盘,喝完了第二听可乐,我觉得自己可以吃下去这样的五盘!
葛戈和姑姑都没怎么吃东西,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葛戈一眼看见姑姑脖颈上的钻石项链时,目光中立刻出现一种粘粘稠稠的光晕,像糖稀,像牛奶,像一团雾,把姑姑团团围裹在其中。以往吃早餐的时候,葛戈喜欢聊天、说笑话、介绍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是今天,他变得很安静,很沉默,除了目光一直停留在姑姑的脸上、身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动作表情,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前些天,葛戈总是去餐台上拿来许多他觉得好吃的东西,分别放在姑姑和我的盘子里。但是今天,他坐下就没有再起身,自己面前的面包一口都没有吃,一杯牛奶只喝了一小口。他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姑姑身边,不但人坐在姑姑身边,整个身心都守候在姑姑身边,脸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和甜蜜,棱角分明的轮廓瞬间变得又柔和又顺从,看上去惹人怜爱。
吃到第三盘的时候,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姑姑跟我说过,这些年出国旅游的中国人给人家留下最不好的印象,就是吃自助餐特别浪费,取来的食物剩下一大半。为了维护中国人的形象,为了不被人家说中国人浪费,我咬着牙,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付出的代价就是坐在车上时,不停地打嗝。虽然我努力再努力,还是有两次没控制住,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惹得姑姑和葛戈都笑了。
“1487年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奉国王之命从里斯本出发,希望绕过非洲大陆的最南端,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航路,这样葡萄牙就可以拥有一条通往东方黄金乐土的海上通道,把香料、香水、丝绸、钢铁和药品统统运到欧洲。”葛戈终于开始说话了,他今天讲话的声音同以往不一样,语调里藏着音乐的符号,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姑姑,就像专门说给她听。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唱歌,抑扬顿挫,音调优美,“我们今天要去的好望角就是迪亚士发现的,它是非洲大陆的最南端。那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船员们一起凝望着这个隐藏了多少世纪的壮美的岬角。他们不仅发现了一个突兀的海角,而且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葛戈为我们打开车门,姑姑微笑着,这笑让她的脸庞特别妩媚。
“我们今天运气真好!”葛戈望着蓝蓝的天空,“阳光明媚,波澜不惊,可以好好饱览好望角美景了。这里是世界最美的景致,可是一旦有风暴的时候,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
“有杀人浪……”我嘀咕了一声。
葛戈惊诧地回过头来,好看的脸庞上挂着迷人的微笑,拍拍我的脑袋,“你真聪明啊!谁告诉你的?”
我慌忙指指姑姑。她正在凝望远处的大海,红色连衣裙将她的皮肤映衬得瓷白,裸露的手臂优美地弯曲着,瀑布长发垂在后背,脖颈上的钻石项链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变幻的光芒,像个女神。
我们站在一条山崖上修建出来的道路上,不是梦里光秃秃的悬崖。道路的边缘有栏杆,趴在栏杆上眺望,大海和天的颜色融为一体。朝下看,蓝色的浪花一朵朵飞溅起来,漂亮得像明信片。道路四周有许许多多低矮的灌木丛,还有一堆堆盛开的花朵,红色、蓝色、黄色、紫色,娇艳极了。顺着葛戈手指的方向,远处的山坡上有羚羊和斑马在悠闲地游荡,更远处的丛林里有鹿、鸵鸟、狒狒,天空中有鸬鹚、黑鹰在飞翔。大海比梦境里宽阔一百倍,一眼看不到尽头。海水湛蓝得像一匹颜色纯真的绸缎,波浪上下起伏着柔美的节奏,好望角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你们别看今天那么平静幽美,好望角大部分时候都有大风大浪,发起怒来就像魔鬼,整个海面如同开锅似的翻滚,‘杀人浪’有20米高,遇到它船队几乎没有幸存的。路上跟你们讲的那位‘好望角之父’迪亚士”,就是再航好望角时被‘杀人浪’葬身海底的。
“好望角那么危险,欧洲商人为什么不坐飞机呢?”
葛戈噗嗤笑了,“那个时代飞机还没发明出来呢,人类最好、最快捷的运输工具就是船。”
说着话的功夫走到一个很陡的坡前,一列红颜色的有轨电车停在那里等着我们。今天游客很少,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不到十个人。电车顺着陡峭的轨道慢慢上行,因为坡度太陡,它速度很慢很慢,和走路一样慢。没有修有轨电车的时候,爬上去中途恐怕得歇好多口气呢。
“芭蕾雨!芭蕾雨!”一个小小的声音令我浑身血液沸腾,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费多多!这是费多多的声音。
一个晃动着的绿脑袋在电车尾部朝我招手,尽管我知道他有隐身术,但还是紧张地看看姑姑和葛戈。他俩都在看窗外景色,却互相不说话。我慢慢朝车厢尾部挪动,费多多也朝我靠近,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分别那么多天,好想他呀!
“紫罗兰呢?”
费多多神秘地指指电车车头正对着的峭壁,“我把她藏在那里了,等会儿你要配合我,胜败在此一举。”
“怎么配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个你赶快装到包里。”他塞过来一包软乎乎的东西,我正想低头打开看,听见姑姑在叫我,急忙塞进米奇包。
“今早不是说了,不许离开姑姑半步!”姑姑几个跨步冲到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满脸紧张。
我紧张地瞟了费多多一眼,他满不在乎咧开嘴笑,又看姑姑的脸色,确定她果真看不见费多多,暗暗吁了口气。姑姑一定是给昨夜的梦境吓到了,害怕我被葛戈扔进大海去。我反而毫不畏惧,因为费多多回来了,有他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山顶的风好大,我快被吹得飘起来了。姑姑的长发被吹得像一面旗帜,像电影里的女侠。她用一只手不断扒开挡住眼睛的头发,另外一只手始终紧紧牵着我。
葛戈站在悬崖边大声喊姑姑过去,她犹豫了一下,叮嘱我站在原地别动。
我听见葛戈指着大海大声说:“你看,海里有海豚和海鸥,如果我们运气好,还能看见鲨鱼。”
我在梦里听见过这些话。
费多多开口了,“芭蕾雨,听见我喊一二三,你就把米奇包里的东西穿到身上。记住,不管你看见的是什么,必须马上像穿衣服一样穿到身上。”
“穿衣服……?”我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很轻很软,几乎没有重量。
“能不能救紫罗兰就在此一举,你一定不能耽误啊!”
姑姑和葛戈朝我走过来了,我急忙把米奇包背到后背,姑姑立刻牵住我的手。
葛戈抬起手朝上方一指,那扬手的姿势很潇洒,“最高点就是著名的好望角灯塔,我们去到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好望角。灯塔上的标识牌有世界十大著名城市,其中就有北京。”
姑姑牵着我的手猛搐了一下,我抬起头,心里忽然一阵痉挛。姑姑眼睛里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神情,无比悲伤地看着我,痛苦、纠结、挣扎,还夹杂着一些惊恐和无助,我头一次在姑姑眼睛里看见这种神情。我害怕自己会流泪,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风比先前更大了,但是吹在身上丝毫不感觉寒冷。天空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像鸟,却又比鸟的声音雄壮,高亢,蓝天都仿佛被这叫声撕裂开一个口子。是雄鹰!黑颜色的雄鹰!它张开翅膀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两圈,然后飞到更远更高的天上去了。
灯塔!灯塔就在前方,圆圆的,高高的,和梦境中看见的完全一样!
姑姑把我牵得更紧了,她手心冰凉凉的,是冷汗,浸到了我的手心里,湿湿黏黏的,我小小的手在她手掌里打滑,几次都险些滑出来,却都被姑姑重新抓住。
灯塔上钉着十个做成箭头的木质标牌,箭头分别指向各个不同的方向,每个牌子上写着一行英文字母和数字,我什么都看不懂。
“这些木牌上标识着从好望角到世界十大著名城市的距离,”葛戈情绪很好,笑眯眯指着最上面一个标牌,“你们看,北京,12933千米。”
姑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葛戈一个健步扶住了她,柔声软语说:“你太瘦,一阵风就飘起来,万一飘到别人怀里,人家是不会还我的。”
姑姑轻轻挣脱开他,紧紧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抓疼了,“我们下去吧。”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再呆一会儿吧,上来多不容易,还没给你拍照呢。”
“不,我想下去了。”
“你是觉得这里风太大吧?也好,我带你们去海边拍照,那里有一块著名的标志牌,写着好望角的经度纬度。”
我听见姑姑轻轻吁了口气,紧握着我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我左顾右看,怎么不见费多多?他不是说要喊一二三的吗?
灯塔正下方是一片满是白色砂石的沙滩,沙滩前方有一块奇特的岩石,岩石像箭头般朝大海深部刺过去,那就是世界闻名的好望角。
葛戈带路,我们跟随在他身后,朝着著名的非洲最南岬角前进。沿途有各种各样奇异的花草和灌木,羚羊、斑马在我们身边游荡。来南非这么些天,看见各种野生动物都不会觉得稀奇,除非看见狮子豹子才会惊喜。
我和姑姑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葛戈一路兴致勃勃地讲解,我心里想着费多多和紫罗兰,他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见。每次走到陡峭易滑的地方,葛戈都要停下来搀扶姑姑一把。姑姑始终紧紧牵着我的手,始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到了,这里就是好望角!”葛戈欢呼了一声。
刚一抬头,就看见一朵巨大的海浪撞击在岩石上,顷刻间粉身碎骨,然后退了回去。天空依旧蓝得醉人,风很大但是很温暖,不同的是,大海已经换了副面孔。刚才从灯塔那里高高看下来,它是平静的,舒缓的,一波一波的海浪好像蓝色绸缎在海面上起伏。此时此刻站在大海边上,距离它那么近,它不再是温柔甜美的样子了。耳边是轰隆隆的呼啸声,挨得很近的人说话都需要很大声音。海面一点都不平静,浪花战士从远远的地方开始聚集力量,召集队伍,一点一点朝着岩石靠近,一点一点增加着波浪的高度。距离岸边越来越近的时候,浪花战士聚集起来的海浪已经很高很强大了,它们骑着战马,举着长矛,吼叫着,奔涌着,卷起最后也是最强的海浪,毫无畏惧朝那块叫做好望角的岩石发起攻击。这样的进攻不是一次,也不是十次,而是一轮又一轮,一波接一波,永远不会停止下来。每一次冲撞,浪花战士都发出巨大壮烈的吼声,面无惧色扑向峭壁,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粉身碎骨。
“辽阔的海流突然遇到好望角陆地的阻挡,就形成了巨浪。再加上大气环流的作用,这里变成了咆哮西风带。船员们都把好望角航线比作鬼门关,这附近的海底沉着许多遇难的船只。”葛戈的讲解很专业,显然来过不止五次的样子。
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葛戈爱着兰儿的时候,带兰儿来南非旅游。而现在他爱上姑姑,又带姑姑来南非旅游。他为何对南非那么有感情?为何偏偏要选择南非,而不是别的国家?
“小雨,我想跟你姑姑说句很重要的话,你能不能自己先到那边玩一会儿?就一会儿。”葛戈弯下腰看着我,好看的眼睛笑成一个月牙儿,明星脸挂着迷人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心里也正想远离开他们,问问费多多何时开始行动。
有一块写着很多外国字的标牌,游客们轮番在标牌面前照相,大概就是好望角的著名标志牌吧。
如果期待奇迹发生,只有好望角会诞生奇迹。
“费多多!”我轻声叫唤,没有回音。
葛戈把姑姑拉到远离其他游客的沙滩边,我忽然很想知道葛戈要对姑姑说句什么重要话,但是我已经离开他们有一段距离。
偷听?对,偷听!我决定发挥我绝伦的偷听本事,只要我想偷听的话,几乎没有做不到的。
听见了!我听见了葛戈那独特的、尾音上翘的好听声音。
“葡萄牙国王把这里命名为‘好望角’,它是带来希望,带来好运的地方,也是诞生奇迹的地方。我爱你!我要在这个神奇而幸运的地方向你求婚,答应我吧亲爱的,我会用一生来爱你。”
一声怪笑,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绿脑袋家伙果然出现了。
“芭蕾雨,赶快把米奇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听我从一数到三,穿在身上!紫罗兰能否得救,就看你了!”
一眼看到米奇包里的东西,我差点晕过去!
一张紫色的毛皮,软软的柔柔的,没有一丝重量,闪烁着绸缎般的光芒。毛皮自己会动!它在阳光下伸展开来,有脑袋,有四肢,还有……还有一条尾巴!
这是紫罗兰的毛皮!是她还是猫咪时候的毛皮!
费多多跳到一块高高的岩石上,仰头望天,双手合十,然后我就听见:一、二、三!
除了服从,我顾不得想太多了。
我先把一只脚蹬进毛皮衣服里,再把另外一只脚也蹬进去,然后把左手穿进去,再把右手穿进去。刚刚把脑袋钻进头部那个位置时,大地急速旋转起来,旋转的速度比游乐园的旋转椅快,比螺旋桨快,比任何速度都快,比我的思维还要快!
我一阵眩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见了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两张面孔上有共同的表情也有不同的表情。共同的表情就是惊讶,那惊讶是通过他们瞪大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巴传递过来的。
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不同的表情。那张美丽的脸上尽是关切、探寻和疼惜,那疼惜的目光让我暖暖的柔柔的。我认出来了,是姑姑!但是为什么她那么怜爱地看着我,却不过来抱抱我呢?此刻我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
另外一张面孔我也认出来了,是葛戈!他的五官依旧英俊完美,却失去了一贯的迷人微笑,满满一层冰冷秋霜。他的眼睛不像平日那样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恼怒地圆睁着,眼眸的核子里闪出冰凉寒冷的光,直直逼势着我。这目光吓得我大喊一声:“姑姑,救救我。”
“哥哥,看见我还活着你怎么不高兴啊?我好想你,就是在昏迷的日子里,我也一直想你。”啊?啊?啊?我明明在喊姑姑救我,说出来的怎么是这些话语?并且,那声音……那声音根本就不是我!
“哥哥,是我自己从阳台上跳下去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变成植物人的样子,你去找了鳄鱼亨利。鳄鱼亨利让你把紫罗兰带到我们相爱的南非,只要紫罗兰死了,我也就会从植物人变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葛戈的脸扭曲成一棵老树的枝桠,盘根错节,满是疙瘩。他一脸惊恐地扭头去看姑姑,姑姑一眼都没有看他,姑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充满了关爱。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好想姑姑过来抱住我,我朝她伸出了双手。
姑姑过来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后背,“兰儿别怕啊,有我在你就不会死去,你会一直好好活着。”姑姑的怀抱好温暖,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我一头扑进姑姑怀里,嘤嘤抽泣起来。
兰儿?姑姑叫我兰儿!我怎么变成兰儿了?我自己呢?我去哪里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说出来的话,发出的声音,都不是我。“我想回家……我不要在南非流浪……带我回家……”
“兰儿别哭,明天就带兰儿回家,我保证!”
姑姑怎么喊我兰儿?我是小雨,我不是兰儿!我挣扎着从姑姑怀里扬起头来,看见的是姑姑流泪的眼睛,那泪水在她脸上流淌,泪水滴答在我的脸上,唇边。我舔了一下,咸咸的。
“兰儿,你受苦了。你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你不该受这么大的苦。”姑姑重新将我搂入怀中。
从姑姑肩膀望出去,好望角的岩石在阳光下发出亮闪闪的光芒,蓝色的海浪一下一下撞击那个尖尖的犄角。
诞生奇迹的地方,好望角!
姑姑从脖子上取下钻石项链,轻轻戴在了我的脖子上,“明天……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你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再是植物人。”
项链的冰凉有奇特的魔力,它带着姑姑的香气穿透我的肌肤,一丝一丝浸入骨髓里。我身体最深最深的地方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像地震,像海浪,山崩地裂,摇摇欲坠。我看见葛戈牵着兰儿的手在花丛中奔跑,看见葛戈温柔地看着兰儿笑,看见葛戈替兰儿戴上花环。
“芭蕾雨,芭蕾雨!”听见费多多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得救般跳了起来。赶快救我呀费多多!
“芭蕾雨,赶快念咒语,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