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鳄鱼庄园
“小雨,谁是坏鳄鱼?”
我的功力一定是长进了,才听见姑姑的声音,立刻知道刚才又做梦了。我闭着眼睛想了几秒钟,还好,梦境都还记得。
葛戈从前排座位扭过头来,“我们再有一小时就到鸵鸟园了。”
我大叫一声:“叔叔停车,我想尿尿!”
葛戈和黑人司机说了一通,和蔼地看着我,“再忍五分钟,前边就有加油站可以停车尿尿。”
我拖着姑姑拼命朝前跑,担心葛戈会跟随而来。南非的每个加油站都有一个小超市,洗手间设在小超市里面。走进超市,我隔着玻璃窗朝外张望,葛戈没有跟来,我吁了口气,急忙对姑姑说刚才那个梦境。
“你不是尿急了吗,先去尿尿完再讲。”
“姑姑,我尿不急,你先听我说嘛!”
“不急也去一下,还有一小时路程。一会儿可以坐车上慢慢跟我讲啊。”
“啊!不行不行!只能对你一个人讲!而且现在必须马上讲!”
“你尽量简短,不要让葛戈久等。”姑姑买了杯咖啡,给我买了瓶可乐,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鳄鱼当当……合 欢树……115岁的鳄鱼亨利……蛋糕……植物人……
我越讲越觉得口干舌燥,喝下去整整一瓶可乐也仍然口干舌燥。原本很清楚的一个梦境,怎么讲出来那么的支离破碎,那么的不连贯?我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姑姑,希望她不要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希望她能相信我。但是我越来越没有了自信,因为我越说越混乱,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晕乎了。
姑姑轻轻替我梳理凌乱的头发,“小雨,我们今天要去鸵鸟园。南非确实有个著名的鳄鱼庄园,但是你怎么会知道呢?”
“姑姑,鳄鱼亨利会占卜!它爱吃蛋糕!”
姑姑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姑姑,亨利说兰儿没死,但是变成了植物人,我们要回去救她。”
姑姑掏出零钱开始结账。
“姑姑,紫罗兰就是兰儿,葛戈想害死她。假如兰儿死了,你就会嫁给他。”
姑姑扬起胳膊朝外挥了挥,葛戈正朝这边走来,他来找我们了!
“姑姑,亨利说葛戈会弹吉他!”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葛戈已经走进来了。
“小雨口渴了,给她买瓶可乐。你要来杯咖啡吗?”
“车上有可乐,我早晨专门买来给小雨备上的。”葛戈脸上有焦急的神色,“我还以为你俩掉厕所里了,快走吧,鸵鸟园的门票有时间限定呢。”
车子刚刚驶离加油站不到十分钟,就停了下来。我们遇上了大塞车,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成百上千辆车子被阻塞在公路上,变成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龙。我们的黑人司机跳下车去询问情况,回来对着葛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葛戈对姑姑翻译:“他说今天的塞车很严重,从早上等到下午都不一定能疏通。”
姑姑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
“他建议我们换个地方,前边不远有个小岔道。”
司机又扭过头来对着葛戈说话,他说的是英语,在他发出某个英文单词的时候,我感觉姑姑搂着我的手猛地抽搐一下。
葛戈继续当翻译,“他说从那个小岔道可以去鳄鱼庄园,你想去吗?”
我看见葛戈深情地望着姑姑,那双眼睛是单眼皮的,不大,但是眼线很长,很柔和,微微地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即便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起来也有笑意;即便不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也像是在说话。他看着姑姑,眼睛里流淌出一股非常温柔非常甜蜜的东西,看着都醉。
姑姑紧紧抓着我的手,抓得我有点痛,我感觉到姑姑的手霎时变得冰凉。
“好啊,就去鳄鱼庄园!”
姑姑说这句话的声音好疲惫,好挣扎,仿佛短短一句话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看见了一片有溪水、有湖泊的大草地,不需要辨认,梦见的地方绝对是这里!
来了一个长着一双黑豹眼睛的黑人小伙子当我们的向导,葛戈得意地告诉姑姑他会说中文。
“你好!我叫芭蕾雨。”我抢先一步跳到他面前,心里已经蹦出一个主意。
“你好呀!我叫史密斯。”他朝我伸出手来。
正准备与他握手,忽然间我脊背发凉,浑身抽搐,我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哧溜躲到了姑姑身后。
他……他脖子上居然盘着一条小鳄鱼!
“欢迎你们来到鳄鱼庄园,”我惊恐的模样让史密斯很得意,他显摆地抚 弄脖子上那条小鳄鱼,“这里是南非最大的鳄鱼庄园,我们的鳄鱼大多数都不会攻击客人,因为每逢有客人来参观之前,我们都把它们喂得饱饱的。”他指指脖子,“夏天炎热的时候,我们就这样来降暑,很凉快的,要不要试一试?”他边说边把小鳄鱼从脖子上拿下,就像取下一条围巾。
我想起亲 吻鳄鱼当当时的感觉,冰冰冷冷的像嘴里含着冰块,那感觉在炎热天气中简直是一种享受。姑姑接过小鳄鱼高高举着,葛戈替她照了张相。他说轮到我了,我跑开了。并不是因为害怕小鳄鱼,我是想赶紧带姑姑去见鳄鱼当当和鳄鱼亨利。
但是怎么样才能摆脱开葛戈,带姑姑单独去呢?
史密斯把我们带进一个表演馆里,表演馆中间有一个大池子,四周是看台。池子里有四条大鳄鱼,半截身子浸泡在水里,大脑袋齐刷刷高昂着,一动不动看着我们。史密斯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吉他,稳稳当当坐在池子边上,对着池子里的鳄鱼开始弹奏起来。那三条大鳄鱼听见了吉他声,忽然间像听见了号令,摇头晃脑扭动起来,披着盔甲的身子随着节拍一下一下摆动,节奏感非常强,动作非常整齐,舞姿也非常优美,就像三名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
姑姑鼓掌咯咯地笑,她忽然用手捅捅葛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你下去弹奏一曲吧。”
葛戈的脸庞泛出一股光芒,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表情,有点儿像惊喜,有点儿像高兴,更像是得意,他说话的声音忽然间充满了音乐的弹性,“莫非你觉得我会弹吉他?”
姑姑笑而不答,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葛戈果真就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朝史密斯走去。
他大咧咧接过史密斯手里的吉他,史密斯先是一惊,随后转过身来,冲着我和姑姑做了个鬼脸,一副准备看笑话的顽皮相。葛戈没有理会他,很随意地坐下,调整好琴弦,用手指轻轻扒拉一下,一组悦耳动听的音符立刻在空中扬起。他扭头朝姑姑看过来,嘴角含着一个信心满满的笑。他一只脚潇洒地踩在前边椅子上,手臂弯曲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电影明星的POSE。
“叮咚咚……”琴弦被葛戈的手指轻轻撩响,我心里某个地方立刻被那无与伦比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表演馆笼罩在一曲仙乐当中。那是一双抚琴执箫的手,白嫩纤细,柔若无骨,十片修葺得很圆润的指甲像蝴蝶一般或栖或飞。池子里的鳄鱼都中了魔,舞出不可思议的飘飘舞姿。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史密斯嘴巴张得大大的,一直没有合拢来。
我偷偷去看姑姑,她微微闭着眼睛,随着吉他的旋律轻轻晃动着身子,很沉醉的样子。但是,为何姑姑的脸色那样苍白?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的苍白让我担心她随时会晕倒!
从表演馆出来,史密斯带我们朝草地的深处行走。谁都没有说话,我看见葛戈一直牵着姑姑的手,姑姑一直没有挣脱开。
在梦里的时候,我一眨眼功夫就逛遍了鳄鱼庄园。但是实际上的鳄鱼庄园好大好大啊,走得我小腿酸麻,史密斯说我们才参观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
天气热得让我喘不过气来,要命的是,我找不到鳄鱼当当在哪里,也找不到鳄鱼亨利在哪里。更要命的是,葛戈一直不离开姑姑半步,一直牵着姑姑的手,仿佛他们的关系从今天起立刻变得亲密无间了。
怎么办?天气热得无法形容,我一着急,汗珠顺着脸庞淌到了脖子里,用手一摸,黏黏的。
鳄鱼当当!鳄鱼当当!鳄鱼当当!我念了三遍。
“哎呀,我手机不见了!”姑姑忽然停住脚步。
“会不会在包包里?”葛戈替姑姑背着包,他把包包递给姑姑。
姑姑低头翻了一遍包包,焦急地抬起头来,“我记得刚才是装在衣服兜兜里的。!”她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会不会掉在路上了?”葛戈回头张望。我们这一路趟过了好几条溪水,经过了两个树林,还走了大片的草地,要寻找可真是困难。
“天气太热,你带着小雨去树荫下休息,我和史密斯回去找。”葛戈说。
“记住啊,你们只能呆在原地,不要乱跑,尤其千万不要越过红颜色的警戒线!特别是你,小朋友!”史密斯弯下腰专门叮嘱我,“你一定不许乱跑!我们这里有一条会吃人的坏鳄鱼哦!”
“会吃人的坏鳄鱼……它叫什么名字?”我故意问得很大声。
“它叫鳄鱼亨利,吃掉了两个大人,五个孩子……”
我快速看了姑姑一眼,她像没听见我们的对话,眼睛正看着远处,一脸沉思。
“瞧你害怕的样子,不用怕不用怕,它已经被关起来了,关在很高很高的铁丝网里面。”史密斯得意地哈哈大笑。
看着史密斯跟随葛戈走远,我蹑手蹑脚走到姑姑旁边。
“小雨,我们去找鳄鱼亨利。”
我被吓了一跳,以为姑姑还在发呆呢。
可是……我不知道鳄鱼亨利在什么地方。有三棵合 欢树的地方……但是这里到处都是合 欢树呀。
姑姑牵着我的手朝前走,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我很想跟姑姑说点什么,但是她变得与平日大不一样,究竟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也不敢问。走了不一会儿,我们站在一个有很多岔道的路口。姑姑停住脚步看了一看,果断地牵着我朝最右边的小道走。又走了一会儿,我一眼看见一座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旁边有三棵合 欢树,这三棵合 欢树比其他的合 欢树都要粗壮高大。
就是这里!
“姑姑,你怎么知道亨利在这里?”
“岔路口那个路牌上写着的呀!115岁的鳄鱼亨利,来鳄鱼庄园参观的人都想来看它。”
“你看得懂英文?”我张大嘴巴。这一路上都是葛戈在当翻译,不论问路、跟司机交流、吃饭点菜、与路人交谈,在酒店办理手续,姑姑都是依靠着葛戈。
“傻丫头!”
我恍然大悟!姑姑不但看得懂英文,也听得懂英文,还会说!假如姑姑不懂英文,怎么会一个人走遍了世界上一半的国家?
姑姑是故意在葛戈面前装作不懂英文的?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忽然想起塞车时候的情形,姑姑听见司机说要改道来鳄鱼庄园,才显得那么震惊。这么说,姑姑相信我的梦了?
鳄鱼亨利懒洋洋趴在池子里,一动不动。我从地上捡起个石块朝它扔去,正正打在它背脊上,但是他依然一动不动。
姑姑牵着我绕着亨利的监狱转了一圈。我发觉有一丝阴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们,这目光不但阴冷,还带着杀气。原来亨利虽然身子没动,但是眼珠子一直跟着我们在转,好阴险的家伙!
“是亨利告诉你葛戈会弹吉他的?”姑姑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脸,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姑姑更苍白了,朝我俯下身,轻声再轻声地:“你现在再问它三个问题,第一,史密斯有几岁?第二,今天的晚餐我们吃什么;第三,”姑姑忽然很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指尖变得冰凉,“第三个问题,兰儿住在哪家医院。”
姑姑的前两个问题好奇怪呀!但我来不及细想,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我叉着腰,冲亨利大喊一声,“喂,亨利,回答我三个问题!”
它眼皮都不抬,背对着我们趴着水塘里。鳄鱼当当,鳄鱼当当,鳄鱼当当,我闭上眼睛喃喃念叨三遍。
手里瞬间出现一个蛋糕,比梦里那个蛋糕还要大,还要新鲜,浓浓的奶油味飘满我鼻腔。几乎同一时刻,亨利一个鱼跃翻身,嗖嗖几下爬到了我跟前。想起史密斯的叮嘱:别看鳄鱼懒洋洋慢吞吞,一旦看见猎物,它们比闪电还快!所以游客一定不能超越警戒线!
“哼!你这个坏鳄鱼!不见蛋糕就不回答我问题!你先告诉我,史密斯有几岁?”
“二十八岁。”鳄鱼亨利一脸可怜的馋相,但他显然清楚我不会马上给他。
我扭头看着姑姑,没想到姑姑一连声追问我,“它怎么回答的?”咦,莫非姑姑听不见亨利说话?莫非只有我听得懂鳄鱼的语言?
我把亨利的回答告诉了姑姑,姑姑催促我问第二个问题。
“今天的晚餐我们吃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心里也在想,是啊,今晚会吃什么呢?葛戈好像没有说起过。
“吃鲍 鱼,比你的头还大的鲍 鱼。”
从姑姑的表情我确定她的确听不懂亨利说的话,我说给她听了,她用眼神示意我继续。
“兰儿住在哪个医院?”
亨利死死盯着我的蛋糕,眼神里射出一缕凶恶的光,“先给我吃半个蛋糕再回答你!半个!”
我心里一惊,那凶光让我不由自主要服从,忙不迭地掰一半蛋糕扔进铁丝网。亨利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凶光稍稍收敛了一些。它扬起脑袋,盯着我手里剩下那一半蛋糕,慢吞吞说:“那家医院的名字叫做尔勒库车。”
我连续问了三遍,才勉强记住这个拗口的名字。姑姑肯定记住了,因为我看见她点了点头。
我将蛋糕抛进铁丝网,姑姑走过来牵起我的手,用湿纸巾仔细擦拭残留下的奶油。大热天她的手居然是冰凉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我担心地看着她,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她什么话也不说,搂着我原路返回。
刚转过一片树林,远远看见史密斯和葛戈朝我们挥手,葛戈手里举着姑姑的手机。
“你猜猜在哪里找到的?”葛戈满头大汗,衬衣都被汗水湿透了,透出雄健的胸肌轮廓,“在一棵合 欢树的枝干上!也是巧了,正好你的电话响,否则我们不可能发现它!”
我扑哧笑了,鳄鱼当当!一定是鳄鱼当当!我毫不怀疑是它用计谋引开了葛戈。
姑姑没笑,接过手机装进包包里,幽幽说,“天气太热,我们回去吧,今晚去吃什么?”
“我订了鲍 鱼大餐,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吃鲍 鱼。南非鲍不但个头大味道好,还是世界上营养价值最高的鲍 鱼。”葛戈张开弹吉他的修长手指,在胸前比划成一个圆圈,“小雨,今晚我们吃的鲍 鱼比你的脑袋还大。”
我几步蹦到史密斯跟前,“你今年几岁啦?”
“我吗?二十八岁 。你几岁了?”
“十岁!”我一边回答一边扭头去看姑姑,却见姑姑已转身朝着大门方向走去。她走路的样子有气无力,背影看上去好孤单好冷清的样子。葛戈急忙追了上去与她并排行走,我和史密斯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