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率先丢下刀叉，咋咋呼呼地离开了凉亭，留下一个干净的盘子，那夸张的动作让人嗤笑，除了宁晟。他表情严肃，心不在焉地把空盘子撤下桌，差点被椅腿绊倒摔了一跤。
“小宁，小心点，”伊芙看在眼里，温和地提醒道，“走路不要想事。”
正准备走的宁晟背着众人，没人看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见他摇了摇头出了凉亭，再也没回来过。
宁晟走后没过多久，一个坐在西边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那小孩不来收我的盘子？不长教训！”说完，他用叉子划着胶状的记忆粒子碎屑，划成一口汤汁用舌头舔掉，把手里的盘子一摔，摔在面前满是溅出来的酱料的桌子上。“我还想找他活动活动筋骨呢。”男人意犹未尽地说道。
伊芙放下杯子，俨然成了一位高权重的女主人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慎科，你不能欺负弱小。”
“唉，慎科，”坐在他们对面的陈萱泉挺直腰让风吹着她的后背，懒散地说，“宁晟多半在湖边独自待着，你去找他吧。”
慎科满意地离席前往湖边。尚虔棠伸长脖子，也只看见被树丛遮的不完全的一角波澜湖波。
看着伊芙一言不发的样子，陈萱泉开始冷笑了。
“虔棠，你看伊芙再善良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她看不透我们，不敢表现得太善良。”晚餐后，陈萱泉和尚虔棠散步时捏着手里的树叶对尚虔棠说道。这里离凉亭二十分钟的路程，高耸的树木排成了优雅的篱墙，树影完全遮住了她们俩个，正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她善良吗？”尚虔棠难以想象，不禁反问陈萱泉。
“她不善良？”陈萱泉丢下碾出汁液的叶子说道，“你看她对我们的态度，我们好像是她的奴隶。我认识她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她从没有亲自杀过人，从不表露想法，却用行动掌握了大半美好未来分给我们的资源，且不愿意分享给别人。她是仇视我们，伺机而动的卧底。”
我们。尚虔棠睁大双眼。在不幸者里，属于哪个范围的我们？尚虔棠似乎猜到了，但她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组长先生知道吗？”尚虔棠若有所思地问。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她平级？我心知肚明组长在扶持我，他知道我看不惯她，让我和她对着干，美好未来不需要她这种好人存在。”陈萱泉点燃一支烟，眯眼看着尚虔棠，“我们才是美好未来的想要的人。”
我们。尚虔棠心里机械地跟着重复一遍，她不必把那些抗辩的话说出来，因为在陈萱泉的认知里，被她划为我们一档的是指备受偏见的人们不是尚虔棠认为的……
陈萱泉依旧毫无顾忌地袒露心声：“那些自封的好人总觉得我们活该没有美好未来，可惜现实给了那些糊涂的人一巴掌。”陈萱泉仰头朝夜空吐了一个眼圈，“今天就说到这儿吧，尚虔棠，你知道回家的路吗？”
“现在，我该走过5、2、13刻街，才能到11刻街。我打听到的，我不太确定。”尚虔棠困扰地挠头。街道的变化规律非常诡异，没人完全摸清过，这是她问了几个人综合起来的答案。
“唉，你还是去找吴仁一起回去吧。”陈萱泉摸着下巴说道，“我有事，没法陪你了。吴仁再蠢，还是知道如何回去的。”
尚虔棠转身时，陈萱泉狡黠地举起了烟，让烟雾盖住她们两人的头，再次给尚虔棠吃定心丸：“安心吧，虔棠你一定不会被杀的。美好未来不会亲自下来动手，这次过了，它会放过你的。我保证。”她烟头像指路的灯。
“好。那明天见。”尚虔棠告别朋友快步走向湖边，没看见陈萱泉那副豁然开朗，知道下一步如何行动的坚定表情，她只看见吴仁站在离湖面一步之遥的地方喋喋不休，被慎科和于东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这家伙又惹事了？尚虔棠停住脚步观察。
好在没发生什么，不一会儿吴仁穿过那两个人走过来，黯淡的光线下，他的衣服多了一份庄重的黛黑，可笑容还是那么谄媚，尚虔棠都自愧不如。
“你是笑傻了吗，明明腿在害怕得发抖。”尚虔棠别过脸说道。
“就碰了点壁。”吴仁神态恢复如常，“你也被那两个厉害角色盯上了，只是他们各有各的理由暂时没理你。”
尚虔棠眼底的寒意刹那聚焦远方某处，她绝不会引颈受戮，她的头却如同和她的心分离一般，仅是点了点，出于内心不情愿，她直截了当地向吴仁说出一同回去的邀请。
“好啊，尚小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吴仁说完又笑着跑上一段低矮的三角斜坡，然后跳了下去。尚虔棠不明所以。
“尚小姐！”坡底下传来吴仁的呼喊，“来踩踩它们，可好玩了！”
尚虔棠爬上斜坡，俯瞰由砾石铺就望不到头的街道，两边的房墙上还镶嵌着不规则的镜子，朝不同方向深深凝望。路上有东一团西一团的紫色，吴仁踩在其中一团上，那团陈酒紫正在散开。
吴仁挥手说：“这些是没有意识和痛感的灵魂，跟一块煮熟的土豆泥差不多，踩着松脆松脆的，特别让人放松。”
尚虔棠听着他的话，忍不住跳到一块稍大的灵魂上，灵魂噗簌噗簌地在她脚底变得蓬松，慢慢把她放在地上，像一堆沙绕成一圈包着她的脚，凉悠悠的。
“是很有趣！”尚虔棠顺手搭上吴仁的手跳到另一块，“晚餐后能玩这个，实在是不虚此行。”她并不觉得自己童心未泯，只是想释放一下心里的重压。
“我总期待着美好未来选空间主人的仪式和那些狂人对决过后的街道，这些灵魂就是没有走出仪式和杀戮的他们，也不用当心踩一踩这会伤害灵魂，它们正需要重组。”吴仁跳到更远的一块说道。
尚虔棠没有听完过吴仁的话，她看见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个穿紧身衣裤的舞者在跳舞，他一口气旋转了好几圈，舞步依然敏捷，唇间哼的曲调隐约传过来，尚虔棠猜他和在仪式上跳舞的人是同一类人，她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就这样回去吗？”尚虔棠比吴仁跳得还远，踩到一块苔藓状的灵魂，回身问他。
“啊？当然可以。”吴仁迈出去的脚又踩了一小块灵魂，差点没站稳摔了一下。
吴仁和尚虔棠顺着爬行的灵魂走，在脚底踩到石砾发出声响前，跳到下一块去。灵魂重新慢慢组合，如一群不知疲倦的萤火虫推着他们在午夜里走，追上舞者。
舞者正推开一扇门，看来这座正面拥有五块大镜子的房子是属于他的。舞者想一跨步回家，在有力优美的一跳中，他的四肢和躯干突然分离，像火腿一样叠成肉片，出血的啪叽声很轻很油腻，却在旁观人心里蔓延着；舞者一头卷发的头颅最后从空中落下滚到肩膀上，甩出最后的血花弹到屋里，他的灵魂在抽搐。
“怎么回事呢？”吴仁盯着那黑黝黝的门口，小声询问。
“你看，后面。”尚虔棠转身指着一块脏镜子，它小小的挂在门前。
“怎么了？”
“这块镜子只是沾了灰，上面的红杠是舞者门口的丝线。仔细看。”
吴仁走近几步，盯着镜子里困住舞者灵魂的红线良久，摘下了那面镜子。
“不管了，我们用镜子照着前面的路回去。宵禁又开始了。”吴仁对尚虔棠说，手按在她披散的长发上推了推，“快点回家。”
注意避开红丝花费了他们回程路上的大半的时间，所幸尚虔棠摸出了规律，除了房屋门口和小道之外，都是没有红丝线的存在。
他们终于碰见一块斜插泥塑的路牌，上面刻着数字2，这是2刻街的路口，看来快到了，尚虔棠想。
镜子开始在吴仁的手上一晃一晃的，前面有什么根本照不仔细，尚虔棠不耐烦地夺走；“拿来。”摆稳的镜子又在她面前几步映出红线。尚虔棠有些后怕。
“好，尚小姐你拿着吧，”吴仁甩甩手，“我手都有点僵了。我说，你一定知道宵禁为什么又来了吧。”
“我怎么老是遇着假定我知道幕后东西的人啊？”尚虔棠说了一句，晃晃手里的镜子，往没有红线的方向走。
吴仁神神秘秘地贴近她的后背低声说：“对不起，尚小姐。我不是为了泉姐才接近你。”
尚虔棠刹那躲开吴仁，背靠最近的墙壁，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镜子最尖锐的部分对准吴仁。吴仁笑着在原地升起双手，做出拥抱状。
“我们都擅长交际，对甜言蜜语都有免疫力，不如彼此坦诚相待。我想要的是戈安洛斯的情报。”
“你……”尚虔棠惊讶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倒不是他态度大转弯的转变，而是他也知道戈安洛斯。她把手伸到背后，准备拿出陈萱泉给的小刀了。
吴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声，不急不慢地道：“那天女疯子领着你的时候，他就不是在你旁边吗？我希望我们能合作，揭开戈安洛斯隐瞒的秘密。”
“为什么你要他的信息，非让我帮你？”尚虔棠冷声问询。
“就凭我也有一条好舌头，能让他们杀了你。我可比你更熟悉他们。”吴仁吐了吐自己的舌头，是腐肉般的暗肉粉色。“泉姐再护着你又怎样呢，她也不是面面俱到。你这样处于弱势，不如来当我朋友吧，我并不讨厌你。”
尚虔棠眯着眼沉默不语，看吴仁像只狗扇着自己的舌头，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她知道，吴仁的话是威胁。让刀刃划开动脉，还是被人暗中下手？在这两个选择中间，她肯定会造出第三个合适的选择，真不知道吴仁哪里来的自信，他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
她知道，自己虽然本性喜欢打破制约，但她从来不是由着性子的人，不会轻易放弃理智的约束。打破制约之后特别的快乐固然值得品尝，带来巨大的代价同样值得深思。
“要敌人还是要朋友？”吴仁躬身，语气咄咄逼人。
“我巧舌如簧的朋友。”尚虔棠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让头发遮住自已忧愁的脸转身，让刚才的想法深藏不露，“我们一起走吧。”
慎科的头被人提起又往下按在湖水里，一次又一次。旁边零落闪烁的光点，是他随身携带的硬币在煤灯下的光。
提煤灯的人——宁晟看着慎科脖子上的勒痕，伸出一根手指好奇地描着勒痕。这就是能让一个幽灵消失的痕迹啊，还是那么平平无奇。但手指反复描绘着，仿佛找到了自己期盼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呢？宁晟一屁股坐在慎科的背上伸直腿，扭身继续观察。
“噢，噢！用绳子做武器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根绳子的材质好像不一样，”宁晟忘我地叨叨絮絮，“这个更像那些东西的……”
一切宁晟照料的植物都在平静地听他说话，草静，树不语，风停。
湖面泛起波纹，一个人从湖里冒出半身，溅起的水花落到宁晟眼里，宁晟眨眼挤出晶莹的水珠，看见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毫发都像。
“宁晟”对宁晟发出警告：“不要说出去。”
宁晟不说话，在格外专注地观察他，眼神比吝啬鬼还要贪婪。“宁晟”从水里跋涉到岸上，踩出一串湿脚印。
“你是谁呀？是你冒充我杀了慎科对吧？”宁晟不肯放过，拉住宁晟的手，打算刨根问底。电光火石间，宁晟面露惊喜之色，捏紧抓住的手臂，他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是什么了。
“宁晟”力大无比，一下挣脱少年跑出花园，少年不肯放过冒充他的人，追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