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虔棠吹开浮在茶面的白沫，翻滚的的茶液黑到能把尚虔棠的眼睛照得一清二楚。尚虔棠脸上和善的面具再怎么经得起刁难，看到这杯茶的本质也垮了，苦恼与焦虑霎时占领了她的脸。
“这就是记忆粒子熬成的茶……外表完全勾不起人的食欲啊。”尚虔棠低头喃喃地说道，放下茶，看旁边的陈萱泉面不改色，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半杯。
幸亏这里不遵守繁杂的茶会礼仪。尚虔棠瞄了一眼对桌哄堂大笑的人群，不自觉地靠紧椅背，拿起小银茶匙敲着米色暗纹桌布。
如果不是桌上摆着茶会的东西，单从氛围上看，尚虔棠还会以为自己走进了哪家家常菜饭店。她本来也想去参与热闹的，但她想先把这杯据说能补充记忆粒子的茶喝完。
一个糖罐进入尚虔棠的视野，几颗白色糖块从糖罐里滚落进尚虔棠的茶杯，霎时淡蓝色的烟从尚虔棠的茶杯里冒出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茶有点难喝，加糖掩盖过去会好些。”陈萱泉盖上糖罐，嘴里咬着一块吐司口齿不清地说。
尚虔棠听了，抱着喝苦药的态度，拿起杯子啜了一口。仅仅是一口，尚虔棠感觉自己深刻地尝到了堆积十年的浓烈的生肉味和柴火味，浮的那一层白色看似是轻飘飘的棉花糖，实则近似可以封住喉咙的，尚虔棠转头对着没人的地方咳嗽都咳不出声，只有等着它慢慢滑下去，她头一次庆幸她是个幽灵，要不然她一定会难看地噎死。
“这叫有点难喝？有点？”尚虔棠咳嗽完吃力地坐正，满眼泪光地看着陈萱泉似笑非笑的表情。
“现在轻松多了吧？”陈萱泉托着脸颊说，她的话如同魔咒般。
尚虔棠感觉烦心事一下断开，茶水在她的体内流转，像层层冰凉的花瓣贴凉了心火，心情变得异常地轻松，思维也更加清晰，嫌弃自己上一秒想的对策多么愚蠢。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是对的，但不要过度紧张，这更防不住暗杀。也不能指望任何人来帮助她，哪怕上一秒那个人还在许诺。现在也不是让戈安洛斯履行承诺的时候。如果这场茶会够漫长的话，她可以不停其他人交流，一定会认识几个新朋友的，从他们那里得到情报。
陈萱泉揽住尚虔棠的肩膀，直爽易怒的性格让她的眼睛充满野性的光芒，这一刻她好像是在场最单纯的动物吐露心声：“放心去玩，你也知道长喙鸟的规矩，他们要是敢暗算你，我就收拾他们。再说了，他们也不是对美好未来忠心耿耿，只是对它狂热而已。”
“我消失后，收拾他们也太迟啦。”尚虔棠干涩地说。
“只要我在，我肯定不会让你消失的。”陈萱泉往尚虔棠嘴里塞了一片奶酪，“我不是给了你防身武器嘛。笑着继续？”
尚虔棠咬住这片奶酪，用舌头把它卷进嘴里，旁边一个人给她递了一小碟绿色斑点的慕斯，她也连忙接住。
尚虔棠回味着口腔和唾沫里残留的奶油味，顺便和递慕斯的人搭上话，“谢谢，你喜欢那盘蛋糕吗？它离你太远了，要不我帮你拿？”
吃完几块糕点，尚虔棠看到指尖的糖霜粉末堆了几层，放到嘴里吮了一口，终于有了一种饱腹感，不顾仪态的吃喝可以结束了。自信地推开餐椅，走到人群边缘参与话题。她心情非常糟糕，但心里不停强调要笑着说些亮眼、无聊又背德的话题，因为消失的滋味一定比做违心之举更不好受。
一句句转瞬即忘的闲话不断从尚虔棠口中蹦出，找人说话的短暂空隙时尚虔棠瞥见了制作食物的厨房它是一间单独的平顶绿色小屋，大门敞开，没来得及清洗的锅碗叠地摇摇欲坠，摇摇欲坠的锅碗下坐着一个抱膝的女人。尚虔棠觉得她很眼熟。
“我们该把她放出来了。”
尚虔棠以为那个男人还在对她说话，回头却发现他在吩咐别人。
“走！”接到吩咐的人夺走厨房里的女人抓在手里的银亮细丝呵斥道，“轮到吃你了。”
他开始强行拖拽女人，绑住女人的细丝勒进她的手腕，女人开始发出蛤蟆打嗝的声音，响亮到天空盘旋着几层回声，众人不带一丝怜悯地哈哈大笑。
“她是谁？为什么要抓她？”尚虔棠问旁边的矮个子女人。
“她想毁灭这座城市，差点成功了，幸好我们借助美好未来放的大火抓住了她。”矮个子女人啐了一口，嫌恶地说，“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现在她疯了，很不稳定，美好未来要吃了她，把她的记忆粒子榨成晚餐和最后一壶茶。”
“可……”尚虔棠顿了顿，还是一转腔调用平淡的语气说下去，“可恶啊，直接说吃了她也没关系啊。”
“诶，我们一起去摆餐具吧？”矮个子女人用手肘碰碰尚虔棠。
“好啊。”尚虔棠非常乐意地和矮个子一起走向花园唯一一座凉亭。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雕像般地立在凉亭的台阶下，古典的凉亭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
“组长先生。”矮个子女人走到男人面前，对他恭敬地说道。“我们来摆餐具。”
“组长好。”尚虔棠跟着打招呼。组长白眉下的灰色眼珠透过墨镜不冷不热地盯着她们。
“你们不必这么礼貌，”组长的声音意外地醇厚温柔，“我只是个代理组长。”
“没有，先生很强。”矮个子女人听了这话，反倒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道。
“哈哈，一个瘸腿男人强什么强，不耽误你们时间了，”组长挪动位置给她们让路，“我在旁边提示你们。”
与其说是提示，倒不如说尚虔棠和另一个人在组长的指挥下摆好刀叉和餐盘，把一只壶放到凉亭外的木制台子上。台子连着一个蒸汽齿轮机器，构造完整地暴露在外，看上去崭新干净，尚虔棠没忍住摸了摸一个大齿轮。
“林姬小姐。”组长对被拉到凉亭面前的女疯子客气地摘帽打招呼，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你不必在饱受疯狂之苦了。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恢复到清醒状态，你是这么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你的脸，把头低得那么深。你将不复存在了。”他像个不介意阐述过程的法官，不辞辛苦地说了这么长一大段话，然后独自离场，小径上回荡着他的拐杖嗒嗒声。
林姬仿佛被老骆驼附身，拖着灰扑扑的光脚缓步走到主宾席入座，把她勒出血的银丝绕在椅腿上。她不经打扮披散头发的沉默模样，倒像花瓶上画的抽象娴静的女人。她真的差点让一座城毁灭吗？尚虔棠凝视着她，好像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能点燃余烬的意味深长。林姬也许清醒着知道她的死亡。
选个座位入座吧。尚虔棠被林姬看得有些心慌，走近心仪的座位，宁晟却先她一步拉开座椅，伊芙大方地坐下并向宁晟道谢，随后礼貌地说：“新来的临时工，你的座位在林姬旁边。”
尚虔棠的脸色冷下去。就这样开始敌了吗？
“还请原谅。”伊芙带着歉意说道，“但是，毕竟靠近食物能品尝到更多。你觉得呢？”
“好的。”尚虔棠自己拉开入座了。她不需要怕设计她的人，就更不用怕一个疯子。
“尚……”林姬头转向尚虔棠，说道。
尚虔棠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逃开，但她决定装作没听见，给其他人讲肚里仅剩的笑话。陈萱泉在尚虔棠旁边坐下，不忘瞪伊芙一眼。
参加这次晚餐的除了站着的宁晟以外一共八人，八人尚虔棠至少都打了一个照面。宁晟是请其他人全部离开之后再回来的，拉着尚虔棠的矮个子女人都被他清走了，尚虔棠拿出明信片才得以留下来。
“吴仁，你别说话，要不然这晚餐不知得拖到多久才结束。”陈萱泉命令道。
“好呀，我还想说一句——”看到陈萱泉的眼神，吴仁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并捂住嘴。
“林姬，”伊芙懒懒地说，“你能别装了吗？那天你是怎么跟尚虔棠领路的？”
面对突然的盘诘，林姬封闭自我不予回答，她此刻像那花园里随风四散的枯叶，不再有人的思维。
看不出来伊芙说话挺尖酸的。尚虔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心想。
“美好未来叫的你？”伊芙不依不挠。
“你这样问不出来别的啊！林姬和尚小姐都有档案，你能自己翻吗？”吴仁说，“我们开始晚餐吧，于东都摩拳擦掌好久了。”
陈萱泉再次命令吴仁：“闭嘴！”
伊芙有些无奈，她目光微闪，还是没有凭着地位灼伤任何人，“这个世界不会有疯子，我们没有神经系统，只是在根据以前的经验做事罢了。她只是记忆混乱了，不代表记忆完全消失，万一这次审问她把别的信息说出来了……”
“这我头一次听说，”吴仁做了个斗鸡眼，双手拍桌，决定不再多嘴，“我是傻子我闭嘴。”
也许是听懂了风的号召，尚虔棠听见林姬迷茫的陈述：“我要毁灭掉美好未来。”
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众人也听到了，按住各自的暂停键不动。他们怀疑自己没有掏耳朵而没听清，或者这个疯女人名至实归地疯了，才说这种话。
然后伊芙缓缓地说道：“看吧，她就是一个自不量力的人。”
“林姬要毁灭它？难怪林姬这么被人排挤。”
“啊，这里可是我们的天堂啊！你居然不让别人得到幸福！”
在座的人们被愤怒所驱使，开始躁动，他们人多势众，义愤填膺。然而林姬漠然地坐在那里，好像周围全是空气。
素来寡言少语的于东拍拍裤子，上前询问：“伊芙，记忆混乱可能会恢复吗？”
“正因为可能会恢复，所以才不能放任她乱跑。否则她一定会再次试图毁灭美好未来。你们都看过林姬的档案了吧！”伊芙用响亮富有底气的声音给人们的怒火加油。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于东说道，众人附和。
“解决掉林姬！”
“单纯让她消失太浪费了，不如她的记忆拿来给我们享用吧。”
他们冷酷地七嘴八舌如何处置林姬，涨红了脸。就算没有人他们有权力，在他们的讨论中，林姬是残忍的恶魔，他们是受害者，他们必须要加害者得到惩罚，表面安详和蔼的老太太上的皱纹深深皱起，一个男人唾沫横飞喋喋不休。
于东拿着一把刀，得意地放在桌上，人们要求他用那台齿轮榨汁机让林姬消失，对，那不正是断头台么。有人轻轻碰了尚虔棠一下，尚虔棠犹豫着跟着众人举起手。
伊芙说：“就这样吧。毕竟各位已经同意了。”
于东扯着锁住林姬的银丝，推着她走向背后的机器，把她的头塞进喇叭，试管涌动出源源不断的天蓝将茶壶装满后，溢出来的成了盘子里包裹茶壶的果冻。
“晚餐做好了。”陈萱泉说。“大家都很饿，我提议我们各自取各自的那份，怎样？”
尚虔棠看着离坐的人群，说不出任何适合这种场合的话，但是，她醒悟到，逆流而行的人一松懈，迎来的便是失败。
他们伸长脖子，踮脚跳过林姬蜿蜒盘旋的血迹抢食，还是被溅到了血点。“好啦，现在没什么顾虑了！”
宁晟给每个人一把叉子，人们开始吃喝，尚虔棠把手伸进那蓝色的记忆粒子中切开，宛若触碰到了天上的星辰。
“真茶会不错吧？明天我们有行动，休息好，我们好出发。”陈萱泉在暮色里笑着对尚虔棠说。
当然会好的，如果要掠夺着记忆前行，那就前行吧。相信美好未来，就在以后。这又是一次犯罪之旅……不，尚虔棠惊讶于自己想起了“犯罪”这个词，它像生前所有湿漉漉又低沉的天气，只配待在角落。尚虔棠只需要答应陈萱泉的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