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华北没有平静的书桌。
今年的12月9日为周六，本不会举办活动，只是这中学的前身曾有一位在某个革 命的现场做过领袖又冲锋在前的青年盟主，于情理都不能割舍这郑重的日子，所以便把一切庆贺提至了这日。然而，如今已是数十年后的新篇，此处与此刻的西南更须把书桌泡在淡泊里以求依桌的百姓安心研学，于是这庆贺便只能在冠有第一中学校以及那位盟主名姓的所谓分校里置办。“从现在开始，所有大型活动都要当成校庆的大练兵。”在几日前的校党委会上，前额的游发较上周更漆黑了数层的教务主任如此为细枝末节的大会们定性。
“所以文艺社团里一二年级就并为这个搞到运霆学校啊？”“日鬼哦，跑那老远，又耽搁课，又没鬼用。”
看记录里，几乎瞧不到一处稳当的定置，只有“把校庆节目拉列出来晾一晾”的晒谷子话狎恰地铺展。明目张胆又临时起意的排演，于哪一处观看与表演的学生都谈不上丝毫体谅。东西两头，任课的、指挥与被指挥的教师们也同样不满，毕竟从跨校的安全与排课的问题开始，无数不辨轻重的施拳终竟得把人的脊腰搬折过荆江的九曲。在学校，教务主任本不是怎样的高人，只是他身为这所号称南亭第二师范学校其显赫教母现任党组书 记的云棠原统 战部长的原秘书，在这校长因前几日胃痛到晕厥而住院、党委纪委两位书 记分别到重庆和长沙参加会议的时日，在他本人即将正式转任空缺数月的副校长一职的前夜，自有着一具不能不被听从的躯壳。至于运霆学校后勤与教务处所述场地不合适、预定有活动、协调问题等实务，于决策中更是无足轻重。云棠一中并不能能独自对一所扶助的挂名学校予取予夺自裁生杀，此间的奥妙纯粹基于运霆的校长和书 记都是教务主任从老部长的老家里牵引来的与其同届的师范生这一坚固的事实，没有特别的爪牙，也不见绵延的形体，就只是实在的、热络的肉色凝块而已。
对大部分人而言，在这样事务的琐事里，只要有头脑敲定了路数，便不再有对话，不再有别的出路，只有一条不长的隧道，在昏黄与茫然的隔阂中静待不欲弃亡者必然的至临。
书桌在稍微的推挪中薄薄地摇顿。
听到自己名字的程铁峰倍感惊讶。
“我也要去吗？”
“你姑且只是挂在美术社和文学社下，本来是不用去的……”
只是教务主任表示所有要参加校友学生对谈会的学生都要“尽可能参与到校庆备战的全部过程中，深刻体验认识百年校庆的价值所在，在学习中不忘却学校在生活中的恩待”。这样离奇荒谬、不应当存在于中学校园学生事务里的形容，怕是连史晓同也不敢径直复述给程铁峰，邓筱然便更不会了。当然，也正是因史晓同同样反对这次“排演”，把这浪费时间精力的破事扔进其愤懑的废纸篓里，并认定自己不想进一步糟践已够疲惫的身心，才找文学社的指导教师邓筱然于前日的晚自习来作特别告知。“程铁峰这个同学虽是颗坚怪的顽石，但对于一个他所尊敬的与事无关的人，他并不可能立即将所谓的顶撞磨作反抗的笔墨。”王漫遐是这么说的，而便是他王漫遐平日的错误再有万千，至少在师生对弈的问题上，史晓同深知，他的恩师不会在百子以前犯予小贼把柄的错。
“真好哦，有假放。”“好个锤子，哪有这个时候才说的哦，还要接去啥子运霆……我都不晓得他们到底在哪儿！”“程大师，你咋个看？”
于稿纸的字迹上，有个声音在重复：“接受孑然的远离吧——对抗与蔑然意味着渗到这滩泥泞里去！”
“喂喂。小声点，不要再问程大爷，你看人家——”
——可看看这怪异年轻人额头的青筋吧。不能沉默，但又不愿屈服，柔和的、失望的决断，如此软糯，又如此伤神。
于是钉锤在每一处校园的内外敲打挥舞，叫所有人的耳膜疼痛了几日。
所谓的几日：昨日，来日，是日。
是日。这一天。清晨。七时三十分钟左右，校门前，几辆空调中客正停在校门前的车道上。便是要去运霆的学生也得先进学校上完早自习与第一节课，不上车的苏雨珮与将上车的楚文驷一并牵手，路经歇息中一辆辆金土辉耀的中客。黑色的某种孤鸟于树荫与行道上穿略，并不在意蔓延于地砖青苔上的小小诅咒。
“啥子喃？停电？要停到好久哦？”“那哪个晓得嚒！反正变压器爆咯，肯定还要搞一哈。”
停电的校园清晨，这意味着自习与上课必须竭力着捕捉阳光于阴幕中萧屑零碎的射线。
“文sir，你们今天好久回来喔？”
“不晓得。”
“周sir她们说我可以一起，但我没干。你不觉得这太瓜了咩？”
“也没办法呀。”
金黄与苍翠的抢险车队赶来，炽暖的消防色也略有来去。苏雨珮与楚文驷尚不知是哪处的变压器燃坏到了暴烈，甚而也并未见到那早已被熄灭掐除的浓稠烽烟。烟的味道如何，空气中又弥散着怎样铁磁金属的沉郁，他们一概不知，一概不明。他们只是冥冥地觉察到，一旦失去了电力，那在疲惫的一日里，连早自习也得变成不能不拥逐光热的操练，在另一种硝烟里，体会木柴的脆弱与烧灼。
九十七位学生与十一位教师分别登上五辆中客时，电仍未彻底恢复，工程的喧声盖过了教室的骚动，汽车的轰鸣则无法遮蔽街道上任何包裹着众人五感的一色。
在程铁峰看来，学生之间的空气过于充满生气了。人们的兴奋里没有任何不安作坠饰，也没有对紧凑又急切的临时表演前本常暗含的不安。它们被藏匿起来了么？就像程铁峰自己对愤怒所作的那种无奈又令他自己惶恐和气喘的压抑？不，并非如此，这是一种甚而会明目张胆刊允许在历史与新闻中有其表情之刊载的草率。在这里没有任何思念被矫揉造作的纪律掩饰：教师们不满地谈论着心目中最低线也最尊崇的纪律，然后顺带谈论着下午的牌局与晚上的饭局；九十七位学生里的九十二位都在嗡嗡的窸窣里讲述着各自重视的一切，调考，竞赛，校庆项目，和所谓伟大人物的对话前景。除了司机与几位部长社长组长的前景都在导航地图预设的终点之外，地上的一切都与天边的挂名学校毫无牵涉与关联。
决策，执行，来，去，甚至是愤怒与沉郁。所有的一切，甚至是所有、所有的一切里，都不见运霆学校的痕迹，不见贺运霆的身影，不见那学校任何一间教室任何一排座位上任何一人的身影。他们对他们一无所知，而他们也绝不知他们来此究竟在干什么。
“蒋雨砚，我不懂叫我们这些对谈的人过去究竟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把和那边学生的对话当成和教授院士对话的排演？”
客车轮胎的所嵌轴承并非憎恨。便是如此，在车上众人肆意又无意的拉扯里，便是最不新奇的寻常合唱表演里，也只会有那令程铁峰更加焦躁又郁塞的风鼓声。
这是最无聊也无可聊的一日。
……
结束了。
一切活动完成于下午四点三十分钟汽车返校前。那位某老乡的校长某公给出一个定性：“大获成功。”运霆大部分学生非常高兴，因为他们用这随性的休闲耗费了还算自由的一日。大概贺运霆也会很高兴，毕竟他圣洁的铜像，被闲来无事的对话学生们好好擦拭了几道，而他荣耀的事迹，也被学校的学生干部们向这些本校的子弟，偏照了上午、中午与下午这骄傲而热烈的金阳三轮。被占据了演出时常的运霆表演者们，他们的心绪被明目张胆的嫉恨好生覆藏了起来，不过九十来个青年大部分并不在意这样的草蛇灰线，疲惫的排练和慵懒的休闲，已足以应付突然降临的没有课时的近乎一日。
一二·九运动。1935年。
1935年12月7日，北平大中学校抗 日救国学生联合会作出决定，将集体请愿活动定在12月9日进行。这一日在坊间风传为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日。此前一天，联合会已经正式发出宣言，提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为核心的九项政纲，呼吁结束内战，共赴国难，全民族共同寻求中华民族独立解放。若是更往前作些追溯，这些十几二十出头的青年，已为赈济与自救的事业奔逐了好几月，甚而好几年。
而后是9号那日，紧闭的西直门阻断了请愿人潮通往中南海居仁堂何应钦处的路径。受阻的学生就地演讲，以亢奋的情绪述说自己眼中的现实。而后，是各街口的请愿径直披挂作游 行示 威，人潮在四九城明暗的锁闭里寻求艰难的突破，官家一再以所谓理解和传达、所谓枪炮与球笼来延宕无谓的时间。这一日并非抗 议的终点，此后一周，总罢 课与大游 行的风潮席卷了北平更多的学校，游 行的学生们于前进宣言的同时吸纳旁听与赶来的学生。全中国的大中城市接到了北平的新闻，天津、上海、武汉，甚至南京……年轻的学生们于朦胧的热切中抵御着政治上铁锈的冷彻。被殴死的学生点燃了更大的星火，学校不断将青年们赎回，而南京朝廷与北平政府的解散、戒严与拆解，只是让学生的联合如星火般散至各地，又与引燃这一切的名为共 产主义的星火并融，在文化的围剿里反正了匍匐当局的指令。无知于生活的青年们在此认清了生活，还有理想，还有希望，还有自我。
“红军同志完成了这么伟大的长征，学生同志在北平发动了这样伟大的救亡运动，两者都是为解放民族和解放人民而斗争。”
解放身体，解放思想，解放心灵。
“程铁峰，走了。”
“嗯。”
我们的第一作者咬牙切齿地告别了一二·九运动时为老梧桐中学代表以及前线副指挥的高三学生、将在运动周年之际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著名教育学家、卓越教育战线领导人贺运霆的神像。由于某人擦拭铜像的抹布未被拧干，在此刻所谓不存在生命的眼眶里，满布着泪水似的污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