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底 的一天, 秋高气爽 ,天气晴和。
隋朝东都 洛阳城 东城外的一户大户人家门前,在大门两侧一字排开停着十几辆马车。那些拉车的大马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马尾不时地摆动着。
赶车的仆人们或站在那半掩着的大门前轻声地聊着天,或坐在马车上靠着车箱打盹。除了偶尔有苍蝇飞过的嗡嗡声,四周甚是安静。
突然大门大开,呼啦啦跑出一群锦衣缎袍、穿着光鲜、手中都拿着木制兵器的孩子来。
他们看起来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一个个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一边说着话,一边爬上了门前的五辆马车。
那五辆车赶车的仆人们急忙各就各位,几匹马也昂头甩尾,开始骚动。
这时,又见一匹黄骠马从西侧门冲出,马上是一个五十出头,一身青布短衣的中年人。他身后跟随着四骑,马背上的四人也是清一色的青布短衣。他们沿着马道来到大门前,护卫着车队向城北驰去。
这家的主人张伯诚, 时任卫府大将军。麾下四位得力干将:骠骑将军马开山、 车骑将军朱孝德、大都督尉迟建功、帅都督罗洪基,均为他的结拜兄弟。
他的副将冯钱,早年为陈国上将。当年晋王杨广率大军讨伐陈国时,被张伯诚收降,之后一直追随其左右。
今天是张伯诚的二儿子—— 张承宇,十岁生日。因他率麾下的卫府军在外平定南梁叛乱,战事繁忙,遂由其夫人出面请来好友们的夫人及孩子们一聚。
张夫人举办这个聚会的目的,一是为二儿子庆生,二是与众夫人叙叙家常。今天来张府的客人中,大多为张伯诚的这些部下的夫人和孩子。
这些孩子都是武将们的后代,从小就跟随着父母走南闯北、东征西讨,直到隋朝灭了陈朝,方始定居东都洛阳。
孩子们的父亲们关系密切,又都驻守京城, 家住的也不远,经常来往,故都很熟悉。平日里,他们大多喜欢舞枪弄棒,当日亦不例外。
宴席一结束,众人均来到大院中,看孩子们表演各自的本事。
张承宇的哥哥张维桢,刚烈性猛,早从兵器架上取一杆铁枪,喝一声“吾先来”, 第一个站到场中。只见他前刺后戳,拦、拿、劈、挂、挑、架,一条铁枪神出鬼没,使得虎虎生威,引得众人齐声拍手喝彩。
马开山的大儿子、小胖子马大宝,身强力壮,承父业使一对精钢锤。他将两锤抡起,呼呼有声。砸、架、涮、曳、挂、冲、云、盖,各种击技,一 一使来,引来阵阵喝彩。
孩子们依次下池,或使棍,或使刀,或使锏, 或使双枪,一 一展示自己的实力。
张承宇身形瘦弱,却生得眉清目秀。白白的皮肤,像个女孩子。他自幼不甚喜欢习武打斗,却喜读诗书。
为强身键体,父亲曾授其基本剑法,并督其经常练习。是以剑法记得熟,长剑亦舞得像模像样,只是除了偶尔被哥哥强拉硬扯地拽去对练以外,实无对阵经验。
冯钱的女儿冯莫菲,小张承宇一岁。圆圆的脸,双眉细而浓,眼眶略陷,两只大眼睛清澈如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她细细的鼻梁高耸,唇红齿白,肌肤如雪。她长发自然卷曲,犹如西洋女孩儿一般,孩子们常笑她是西洋人。她性情温和,读书习武无一落后,深得父母宠爱。
她持两柄短刀,双手舞起来,上下翻飞。她脚下步伐变换快捷,攻防并举,一气呵成,大家无不拍手叫好。
各自表演完毕,孩子们意尤未尽,尤其是那些男孩子。谁的兵器舞得好,谁的功夫强,争来吵去,定要分出个高低方肯罢休。
独自演练难决优劣,似乎只有对练方能服众。张夫人于是命管家老陈等取来木剑、木枪等木制兵器,并 再三叮嘱,点到为止,决不可伤人。孩子们各换木质兵器,又分批捉对儿厮杀了起来。
可等他们比试完毕,却又都嚷嚷着要去瀍水玩耍。老陈无奈,在征得张夫人等各位夫人的许可后,便带着四个家丁,让孩子们分乘五辆马车,这就是开头从张家大门前出发的场面。
他们一行人出得徽安门,转向东行,走了约十来里路,即来到瀍水边。
现今虽已入秋,可今年的气温,只早晚感觉秋凉明显外,中午及下午时分,则感觉甚微。秋日之下,全身仍觉如夏天般炎热,只是全无夏季之烦闷。微风吹来,时有清爽舒适之感。
那瀍水之水面不宽,河水亦不甚深。河的两岸都是森林,这条通到河边的路,就是那些伐木的人来此伐木而踩出来的。
这里有一大片空地,一棵老槐树紧邻河边,其伸出的树干已临水上。老陈常带张家的五个孩子来此,于此地自是轻车熟路。
马车刚到河边的那片空地还未停稳,张维桢和张承宇等几个男孩子早就跳下了车子。他们一边朝河边跑去,一边脱衣服。
其它的男孩子亦紧跟在他们后面,边跑边脱。在他们的身后凌乱地留下了一片衣袍、裤子和短靴。他们一到河边,便都光溜溜地“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一时间,河中水花四溅,嬉笑打闹声不断。河边只剩下几个年纪幼小的,不敢下去,只在岸边观看,满脸都是羡慕之色。
老陈和四名家丁亦下马,他带两人追到水边,向水中的孩子们观望,以备不测。另两名家丁则把五匹座骑牵至河边饮水。驾车的仆人,亦将马从车上卸下,一并牵至河边饮水。
女孩子们则在林间的草丛中采花,抓蝴蝶。她们将采来的野花等放到车里,一并来到那棵老槐树旁的空地。
不知哪个姑娘拿出一个随身带来的毽子,几个人围成一圈,踢起毽子来了。只见她们步法灵活,展转腾挪,进退有据。
踢起来两脚左右开弓,或以正脚面踢,或侧脚面踢,或右腿左后踢,或左腿右后踢,亦或以头、胸、肩、大腿、或脚接停掌控,继而踢给其它伙伴。
最难的当属金鸡独立一腿后踢,将毽子从背后踢至面前;亦或倒勾踢,将毽子从面前踢至背后。
只见那毽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姑娘们的身前身后,头上脚下,蹦来跳去。姑娘们亦左冲右突,步伐轻快,像一群花蝴蝶飞来舞去,众人的眼睛却始终随着毽子灵活地转动。
张承宇的姐姐张德音靠近老槐树,接毽后以侧脚面回毽过猛,毽子飞出了圈子。
对面的冯莫菲急转身抢上,一个凌空倒勾,将毽子踢了回来。可是因用力过猛,那毽子越过圈子,不偏不斜,砸到老槐树的树干后下落,被枝叶卡在树干上了!
姑娘们一齐拥至树下,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却无计可施。
一个小姑娘道:“何不喊哥哥们相助?”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姑娘们冲着河边喊了起来。
男孩子们听到喊声,不知何事。一个个从河里爬出,抱着肩膀浑身湿漉漉地走来。他们边走边穿回衣服,然后急跑到树下。
待弄清了原由,男孩子们争吵着都要爬上树去取。
马大宝力大,早把正要爬树的几个孩子拽到一边。只见他两腿挟住老槐树粗壮的树身,几下就爬上了树。
他爬过下面的几支粗大的树干,终于到达了那支卡住毽子的树干。那树干似比碗口略细,他骑在树干上,慢慢移近。众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尤其是姑娘们。她们摒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吓了他,从树上摔下来。
男孩子们也都焦急地盯着马大宝,口中不住地叫:“胖子,小心!”
此时马大宝距那毽子只三四尺之遥,只见他前倾、伸臂,用食指和中指一下就挟住了毽子。
孩子们齐声欢呼雀跃:“拿住矣,拿住矣!” 马大宝手举毽子,向众人挥舞,他骑着的树干亦随之颤颤摇动。老陈见了急叫:“胖子,速速下来,速速下来!”
马大宝将毽子揣入怀中,然后慢慢爬回树身,滑到下面的一根有碗口粗的树干上,面朝众人,横坐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毽子,却未将毽子掷下,而是将其举在手中,冲着姑娘们叫道:“此番上树取毽,甚感疲惫,须得补偿才是。姊姊、妹妹们,取饴糖来换矣!”
姑娘们听罢,一片哗然:“啊——?胖子无理!此荒郊野外,何处来得饴糖?”
马大宝手中摇着毽子,嘻嘻笑道:“如无饴糖,只好自行上树来取矣。”
男孩子们亦七嘴八舌,哄笑马大宝嘴谗,又责马大宝无理。
马大宝回怼道:“兄弟们不服,尽可上树来夺,吾在此恭候。”说罢,向树下众人拱了拱手。老陈等亦加入劝说,马大宝仍不为所动。
张维桢见他不听劝诱,怒道:“待吾上树来夺,只是这树上不得施展,如何夺法?”
“吾等可于树上比剑,汝若赢得我,自当将毽奉还于诸姊妹。” 马大宝道。
“先前比剑,吾已胜你。可将那毽子还于姊妹乎?” 张维桢理论道。
“平地比剑吾不及你,可树上比剑,胜负不可预定。” 马大宝回道。
张维桢一听,忍不住怒道:“手下败将,树上亦胜你无疑。”他回头对众人道:“速取剑来。”
有人于车上取来两把木剑,张维桢将其均插在后背的腰带上,转身爬上了树。
到得那根树干,马大宝起身让过张维桢。两人各执一木剑,站在树干上,摆开了架势。
张维桢二话不说,先刺出一剑,马大宝挥剑格开。
不等张维桢刺出第二剑,马大宝用力使双腿晃动脚下树干,使其摇晃不止。另一端的张维桢站立不稳,左摇右摆。
马大宝趁机挥剑攻其下盘,张维桢后退不及,左腿被削,只好叉分双腿,骑坐在树干上。
他恨恨地挥剑在数干上猛砍几下,觉得还不解气,又将木剑狠狠地掷到地上,随后沮丧地滑下树来。
马大宝站在树上,得意洋洋地道:“尚有哪位不服,尽可上来赐教。”
男孩子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个个面面相觑。
只因他们当中,一来论武功,当首推张维桢,其次即数马大宝;二来树上比武,无人练过。 现今张维桢败下阵来,谁还敢上去?
一阵寂静之后,忽听有人道:“待吾来试上一试。”众人看时,却是张承宇。
张维桢一看是弟弟,摇了摇头道:“平地打斗,汝不敌我俩。树上比武,吾尚且不如,汝又如何能胜?”
张承宇道:“ 树上比剑,确实胜负难料,值得一试。” 于是不顾众人劝说,拾起地上的木剑,爬上树来。张德音、冯莫菲齐声叫道:“多加小心!”
与先前一样,二人各拿一剑,于树干上摆开了架势。
张承宇取守势,不急着出招。马大宝挟得胜之势,故技重施。他以双腿催动树干, 使其上下摇摆不定。
张承宇侧步下蹲,双脚如钉子般钉在树干上,身子随树干上下漂浮。
马大宝见此计不灵,遂移步上前,举剑直刺,张承宇挥剑架开。马大宝顺势逼近,木剑当头劈下,亦被张承宇双手举剑架住。
马大宝依仗力大,催力下压。眼见张承宇支撑不住,只见他忽然下蹲,骑在树干上,随即左右晃动摇动树干。
那马大宝正倾力压下,忽然压空;同时脚下树动失衡,遂扔了木剑,一下趴在树干上,两手紧紧抱住树干。
待他抬头看时,只见张承宇的木剑早已指向他的脑门。
树下的孩子们一阵欢呼:“承宇胜矣,承宇胜矣!”
尤其是那帮姑娘们,从内心里觉得张承宇聪明机智,胜得让人心服口服。
那冯莫菲自幼与张承宇青梅竹马,自是盼望他能胜出。只是实力悬殊,自知胜率极低。不想张承宇最终获胜,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自不用说了。
那马大宝亦守信用,于怀中掏出毽子,从树上掷下,还给了姑娘们。
孩子们于是继续玩耍,直到黄昏时分,老陈才带领众人沿原路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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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离开张宅去瀍水之时,众夫人均在正堂饮茶。
张夫人提议“吾等玩儿叶子(注*)如何?”众夫人皆拍手响应。
六人坐定,开始切牌、抹牌、出牌,一边玩叶子,一边聊天。当然,所谈的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孩子和夫君们了。
马夫人先开口提起张晨宇,道:“有些日子未曾见过承宇矣,今次相见,眼见长得结实矣。”
张夫人微笑着回道:“吾家二儿自幼体弱多病、弱不禁风。通常两日无病,第三日一早便来。”
朱夫人插话道:“可现今一丝倒也瞧不出也。”
“自七岁始,渐渐至户外玩耍之时便多矣。加之,他爹爹授以内功心法,促其勤加练习,自是多有好转。近年来,生病亦是大大地少矣。”
罗夫人建议道:“使其多多习武,练得身强体壮,自是少病了。吾家嵩儿好动,每日自早至晚,舞枪不断,几乎不病矣。”
张夫人应道:“二儿于习武兴致不多,只是迫于父压,免强为之而已。于读书却是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吾家莫菲亦喜读书,他二人自幼一起玩耍,亦常互换书籍来读。莫菲武功亦不落后。” 冯夫人很自豪地夸赞自己的女儿道。
马夫人面露羡慕的神色,道:“莫菲乖巧听话,自是冯夫人教导有方。长大谁家若能娶得, 自是前世积德不浅啊。”
众人皆啧啧称是。
言语之间,叶子已斗过数巡,话题亦转。
众夫人中最为年轻的罗夫人,似有些焦虑地道:“此番老爷们讨伐南梁,已三月有余,真不知何时能返。” 言毕,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尉迟夫人附和道:“确有些时日矣,但愿能全身而还便好。”
“前次大举伐陈之时,历时三载有余,但愿此次无需如此之久方善。” 马夫人亦道。
“陈国为大国,幅员辽阔,灭之不易。南梁为小国,不出一载, 定能平定。”朱夫人安慰诸人道。
“前次举全国之力伐陈,此次虽非如此,吾朝卫府有一十二之众,不知何故非张大将军之卫府出征?” 罗夫人问道。
张夫人应道:“大将军所部为国效力,自是义不容辞。只是听说那宇文化及(时任右屯卫将军,皇上杨广作太子时曾为太子仆,为杨广上位,立下汗马功劳)于皇上面前举荐而至。其名为举荐,实为削弱异己 。大将军心知肚明,不便挑明而已。”
“原来如此。据悉此人为人阴险,屡屡不遵法度。” 罗夫又道。
“听吾家老爷说起,那宇文化及屡次收受贿赂,亦数次被免。但因皇上宠信,不久即复原职。老爷每每提及,皆愤愤不平。” 马夫人道。
“大将军亦偶有提及,宇文化及骄横龌龊,与朝中诸大臣多有不和,大将军亦常与其争斗不已。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每次早朝,只盼其平安而返。” 张夫人不无感慨地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吾等妇道人家,亦只能求佛祖多多保佑而已。” 冯夫人亦感叹道。
尉迟夫人点头赞同道:“皇帝宠信宇文化及,于吾等不利。其实,率兵出征在外,不比留驻京城凶险。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也。’”
…………
秋天的夕阳,一半已红橙橙地落入西方。道路两旁的庄稼,亦抹上了落日的余辉。
从瀍水回城的马车里,孩子们仍在兴奋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车外,除偶尔从头顶上飞过的鸟儿的鸣叫外,就只有马蹄踏地的“咔嗒咔嗒”声,以及“咕噜咕噜”的车轮声了。
马匹和马车,在夕阳的照射下,在路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 ……
注*:叶子,即纸牌。斗纸牌又称为“斗叶”或“玩叶子”。纸牌一般印有骨牌图案, 即两头印有相同的骨牌点子, 中间的空白处印有人物或花卉图案。每种纸牌的内容和名称与相应的骨牌完全相同,玩法也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