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车总站 。C县候车区。
凌寒露坐在长椅上,眼看着顾盼穿越人群飞奔过来。
“去哪儿玩儿啦?小朋友!”她双手暗暗做了个小幅度敞开怀抱的姿势。
顾盼一个急停站住。他一手插在兜里,不说话。眼睛里却是掩藏不住的狡黠神色。
“藏着什么呢?”
“嘿嘿。”
“……好吧,不想给我看也行。只是,要是一会儿想给我看,可能没机会了。因为我的车马上到啦!”
凌寒露利用暑期前半段回老家看望父亲,预备跟老人家多待些时日。顾盼一早过来帮她收拾行李,并且一路护送到了总站。
分别在即,少年却和凌寒露玩起了“猜猜猜”的游戏。女人一边检查行李,一边暗自琢磨这傻孩子此刻的意图。
不一会儿,车站广播提醒“前往C县的旅客准备检票上车”,凌寒露闻之起身。正朝着顾盼挥手,却发现他竟一跃,陪她汇入等车的队伍。
“你这是干嘛?”
“不放心您!”顾盼一把抄起凌寒露手中行李,挂上肩头。
“就这几步路?”
“不是。是后面的三个小时。”
“啊?”凌寒露几乎立定,在身后旅客催促下方才挪动步子。
“您瞧这是什么?”顾盼从兜里掏出纸片,咧嘴笑道:“刚刚补的票。走,跟我走!”他拽住凌寒露的手。
“你跟我……哦不,你送我回去?”女人感到又一次被“挟持”,而这个“绑匪”的动作越来越强势但温柔。
“嗯。把您安全送到家,我回A市,再回老家。不耽误什么,您放心!走吧走吧!”
上车后,顾盼替她寻着座位,再利用渐已娴熟的沟通技巧换取了与她相依而坐的机会,这才踏实下来。
“说说看,究竟不放心什么?”
“您说呢?”
“我……”
凌寒露被少年高大健硕的身体挡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感到来自雄性的威压。并非惧怕。那种难以言说的挑衅经由空气传递而来,使她甘愿蜷在角落里,任由这个年轻的家伙摆布。
“老师,最近发生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越来越觉得您离不开我。”
“……”凌寒露明白顾盼所指,她后遗症似的轻轻按了胸口,“那天确实幸亏有你在场,哦还有陆一桐,那个姑娘我想找机会约出来吃个饭……”
“她啊,您邀请的话她肯定乐上天了。您可是她女神!”顾盼偷偷瞟一眼凌寒露明显瘦削的下巴,“凌老师,要是没有中毒的事儿在里边横插一杠,您那会儿是不是就能赶上回家陪爸爸过父亲节?”
“嗯,今年是错过了。不过我给爸爸订了只蛋糕。虽然并不能代替我。呵,但是没办法呀!”
“我不允许您以后再出事儿了!”顾盼一手撑在前排靠背上。他觉得这肉体做成的屏障,以后一定能为这女人抵挡妖魔鬼怪,义无反顾。“在我这儿,您不可以出事儿。”
“好,但是……到家不许提中毒,一个字都不许!你得答应我!”
2
约四小时后,他们辗转来到那个绿意盎然的小庭院外。
凌康文这次没有背朝外蹲着侍弄他心爱的花草。不过这家的主人早已得知女儿返家的消息,搬了两盆白兰花树守在门口替他迎接。
凌寒露一看这架势,乐了。
她领着顾盼穿过两盆清香宜人的高大植物,行至屋内。“行李搁下,陪我去趟菜市场!”
凌寒露告诉顾盼,这是她与父亲的默契。要在战争年代,他们完全能够胜任间谍父女档。什么花呀草呀,桌子板凳,都是他们传递情报的工具。
顾盼定睛欣赏着凌寒露眉飞色舞讲述她与父亲的趣事儿,觉得她此时小女孩儿的模样清新自然,颇为养眼。它并不是随时随地表演得出来的。它只在特定的土壤里滋长。容不下逆天的修饰。真正的少女感,与医美科技无关,与训练有素也毫无关系。
三十五岁的凌老师就这样在屋里屋外灵动地跳窜。顾盼看着,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心化掉了”。
步行约十分钟,便到了凌康文常去的菜市场。
“我有个疑问。”顾盼举手,“一般人买菜不是应该赶早吗?这会儿都中午了。”
“我爸认识个鱼虾摊位的摊主,应该是约定时间来提货的。跟我走吧!”凌寒露招呼一声,迈步向前。
“地上有水。”顾盼小声提醒。
“正常啊!菜市场嘛。”
“容易滑倒。”
“小心些就是啦……”
凌寒露话音未落,被顾盼一把搂住肩膀:“我来确保您安全,行吗?”
两个人并行在湿滑狭窄的走道里。双眼注视足尖,凌寒露不想用微红的面色告诉路人,被少年握在怀里时,紧张和悸动感有多么难以控制。
信步走着,她甚至一度忘了来此的目的。而她朝思暮想的父亲正站在一个眼观六路的摊位上。
不过后来,直到晚餐后,凌康文都对于他亲眼所见只字未提。
3
凌康文泡了壶茶。院子里一张小木桌,两把竹椅,他邀请顾盼聊会儿天。
此时凌寒露正在卧室里与友人许书屏视频通话。之前听父亲说要在院子里喝茶,便支好桌椅,还贴心地打开了屋檐下的吊灯。
“小家伙,你和寒露认识多久了?”凌康文将一小杯凤凰单丛递给顾盼。
“一年多。”
“你眼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知性,有才华。非常有爱心……腹有诗书气自华,总之,就是很好。”顾盼托起小瓷杯闻香。
“在你看来,这些都是优点对吗?”
“当然。”顾盼将这杯茶从里到外研究一通,终于喝了第一口。“无一不是优点。”
“呵呵……寒露呢,从小读书就不错,我基本没操过心。也算是街坊眼里‘别人家的’孩子。性情平和,凡事懂得站在他人立场考虑,所以从不主动与人起争端。除了跟我,她和别人都尽量保持舒适距离。”
“嗯,和我感觉的一样。凌老师修养很好。”
“是啊,谁能不喜欢一个彬彬有礼又学识渊博的人呢?”凌康文脸上并没有笑意,但微扬起的下巴,远眺夜空的姿态,都无不体现一个父亲的骄傲,“但是,这些我认为的优点,只有碰到对的人,才能得到尊重。否则,反倒成为受伤害的理由。”
“凌老师不会再受伤害了。”顾盼在一位老父亲面前表态。他没有预料到凌康文这些话悲怆的走向,但这在他而言已经是深聊。对方若不是对他与凌寒露的关系有所揣度,断不会如此。
“呵呵。”凌康文笑着啜了口茶。
眼前这位后生,凌康文一年前见过。此番再度相见,他明显察觉到少年身上蓬勃的改变。
少年端起茶壶返回屋内续水,凌康文忍不住目光相随。他看到少年似乎又长高的身躯擦过客厅照片墙上的相框,就是一年多前少年站立注视过的那些定格的记忆……他思量再三,回屋找出一本厚厚的相册。
待他回到院内,顾盼已将小瓷杯里添了茶水。独坐静候。
“小家伙,我给你找了点儿东西,不知你有否兴趣?”凌康文抱着相册出现。
“凌老师的相片?”顾盼打量长辈怀里裹着塑封的大本子。
“是啊。你这个年纪恐怕没怎么见过吧?”
“家里也有,不过里面多是我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你们现在更喜欢电子相册,是吧?”凌康文把相册搁在膝盖上摊开。任意翻开一页,里面彩色的回忆都自觉跳出来,与他携手共舞。随后,他将大本子合上,抚摸手感微涩的封面,轻叹道,“呵呵,电子的更加先进吧……”
“更便捷环保。不过实体相册也有存在的价值,它能提供的触觉体验是电子相册无法与之相比的。”对于这本有着独特触觉体验的岁月“读物”,顾盼已然跃跃欲试。“我觉得它无可替代。”
“嗯,说得好!来,给你看看,我们寒露的成长印迹。”凌康文将一叠沉沉的纸质记忆交到顾盼手里。
这本相册里,凌康文把女儿从婴孩时期开始的影像按年份整理排列出来。因此顾盼有幸一打开就见到了光头的凌寒露和门牙缺失的未来女教授。
后来头发日渐浓密,凌寒露的高马尾上别了发卡。凌父说,这是女儿唯一一只头饰,是父亲送的生日礼物 。“这孩子自小就不爱打扮!比一般姑娘晚熟似的。”
初一时,凌寒露和一群大人站成一排接受表彰。“那是助人为乐好少年奖,跟当年的好市民奖一起颁发的。那天我特地请了假去现场。主持人问她,对这次获奖有何感想?这个丫头说啊,感谢我的爸爸,他从来都是身教重于言传……哟,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哪?哈哈!”凌康文回忆起女儿久远的荣光,还是一脸幸福。
“原来,凌老师的爱心是有渊源的。”
“呵呵,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权且接受吧!孩子啊,爱心是好的,对吗?”
“当然是。”顾盼回答完立即意识到凌父这句话将会有无限延展。
“但是寒露的爱心,有时候偏偏让我担心。她读书多,有独立思想。可是正因为如此,有些执拗也是不容易撼动的。有时你用绝大多数人的正常思维都能辨别的善恶,她却认不清,或者不愿认清。我总在想,究竟是怎样一条标准在左右她呢?唉,她三十多岁了,我也六十多了,可是时不时地,我还想着能把她揣兜里保护着,哪怕就几天……”凌康文话没说完,闷头去空无一物的地上搜寻根本不存在的失物。
“这些话,您跟她说过吗?”
“没有。她本来一年回家的日子就不多,哪能再让她糟心呢?这个傻孩子啊,总不会是被当年那个好少年奖给捆绑住了吧?唉!”
“叔叔……”顾盼未经思虑,脱口而出。
“嗯?小家伙,我看你还是叫我伯伯合适,我指定比你爸爸岁数大!”
“嗯,那行,伯伯。我和凌老师不一样,我就是绝大多数人,我的思维就是您说的正常思维。以后有我呢!”
“小伙子,路呢,得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你这岁数应该更是有梦想的时候。产生任何奇思妙想都不为怪。有想法,能够坚持做下去,就不算一时冲动。重要的是,假如将来你的个人理想因为他人的参与而出现矛盾,千万要早些让那个人知道。拖得越久伤害越大。你要对对方的理解能力抱有信心,毕竟,拿起放下是一个人毕生要修的功课。”
“……”
凌康文见顾盼陷入沉思,便试着切换主题。“孩子啊,你晚上烧的那几样菜相当有水准呢!都跟谁学的啊?还是无师自通?”
“特地报的培训班。让凌老师爱上吃饭。”
“哦……这个说法有意思。”凌康文还想再琢磨出点儿别的评论,却一时找不到词。食为天,有人关心女儿饮食,这事若不往过分深里探究,就是件好事吧。他不愿往深里钻,于是打听一件他更加关心的事,“对了,我发现寒露瘦了些,脸色也有些暗,最近工作压力大吗?”
“……凌老师上个学期很多课时都安排在晚上,还听说接了个课题,压力是有些大。”顾盼时刻谨记在车站时关于守口如瓶的承诺。
“哦,这样。”凌父点点头。
顾盼不由得低头看向右手骨节和手掌侧沿。数日前挥拳时的震怒感,这些天来不时还会扑进他的梦里。然而此时,经由小县城的夜风吹拂,它慢慢舒缓,整个人渐渐地静定沉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