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我不惜抛开父母跟着一无所有的井蛙,他父母应该感激我。最起码,他们应该意识到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应该以我为荣,至少应向我表达一下歉意。但我没感觉到他们的感激和歉意,仿佛是理所当然。反而还时不时地有所暗示,他家的儿子,并不缺老婆。
相处得熟了些,他妈就给我讲他的经历。夸他如何优秀,如何懂事,上学时候多么省钱,还出去勤工俭学,如何有本事,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根本不用家里操心。从小上学就成绩好,家里的奖状贴满墙,奖来的钢笔、笔记本到现在都用不完……说这些的时候,还时不时问我,你学习好不?
我简直觉得幼稚,婆婆跟媳妇要无聊到什么程度,才能问出如此毫无营养的问题。
她还告诉我,井蛙和本村的一个女孩从小定了娃娃亲。说那个女孩长得好看,眼睛大,身材好,可能是嫌他家穷,最后没找井蛙,嫁给了一个有钱人。还说年前她回来过,打扮得多么时尚,说话多么有礼貌,多么热情……简直夸上了天。
说到这里,我怔怔地望着她。我试图从她的眼神里找出她说这话的真实目的。但我没找到。不过我体会到了。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给彼此留一点余地会更好。没有文化的农村人,并不是傻子,基本的好坏还是能分得清的。长得好看,身材好,懂礼貌,而她几次说我太瘦,谁好谁坏,不言而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此刻,我被深深地伤害了。
她又说起给大儿子娶老婆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周折,办得多么隆重。却丝毫没问我们的婚礼是个什么样子,貌似毫不关心。她还说她对大媳妇如何如何好,而大媳妇却怎样怎样对她不好。她们经常吵架,骂她大儿子没出息,连个老婆都管不住。
言外之意似乎昭然若揭,二儿子有出息,把媳妇管得服服帖帖。
我们初一到井蛙他哥家里给拜年。他哥和他喝酒,两兄弟半天不说一句话,像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嫂成了主角,喝酒,说话,都是她的擅长。她说起公婆来,有意无意总要带着刺。井蛙有些不高兴,却并不见他哥有什么反应。
他嫂问起我们的婚礼,我立刻惭愧起来。井蛙咬文嚼字地说得仿佛多么清新高雅似的。我没忍住,就直说了。他嫂立刻抱以不可思议的惊讶,然后就说起村子里谁家的姑娘跟人跑了,最后被人家甩了。类似的事件,她说了好几个。有的是他们村的,有的是别的村的。还说起井蛙他二姐,白白地跟着他二姐夫走了,差点连命都没捞住。
她的意思很明显,女人值钱不值钱,就看婆家舍得不舍得给花钱。
他哥指责了她几句,她立刻反驳:“本来就是嘛,都是事实啊!”
他哥便不敢声言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嫂又很不满意地说:“你爸当初承诺的拖拉机还没买呢。春天一定要买,不能误了春耕。这家人,说话从来不算话!”
井蛙和他哥并没有表示疑义,说明这事已经定了。他哥无意间还说起要再装修一下家,貌似炫耀。这些话就像一根根淬毒的针一样,直直地刺在我的心上。
最要命的是,我无意间听到了他爸和他妈的对话。两个人都有些耳背,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大。我从外面回到屋里,他们没有察觉,仍在里屋说着话。
他妈说:“你真要给大小子家买拖拉机吗?”
他爸说:“说下就得买。买吧,省得闹腾。麻烦死了!”
他妈说:“上哪找钱去?”
他爸说:“去年的葵花卖了凑点,不行再带点高利。”
之后,他们发现了我,便住口了。
又一次的打击,而且是致命的。
以后,我总觉得他爸和他妈说话总要避着我。慢慢地,我甚至发现他们一家人都在避着我。他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说着话,看到我来,便都住口了。一个个贼贼的样子。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呆了,而且暗自发誓绝不会再来。
农村人真的一点都不傻。省得闹腾?闹腾就能得到一切,不闹腾就一无所有。他们没念过书,但与生俱来就知道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柿子要挑软的捏。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不善,更不是软柿子,你们想错了!
闹腾谁不会?我虽然没有他嫂那样五大三粗的身体,以及扩音器式的嗓门儿,但我的智商不是吃素的。闹腾!干嘛不闹腾?
但我没有在井蛙的老家闹腾,我给他保留了足够的颜面。
几天后,我们回到了城里的家。呵呵,权且称为家吧。我甚至有些不想回那个所谓的家了,但又有些迫不及待。下了班车,平时只坐公交不打车的我,直接提出打车回家。一进门,没做任何的酝酿和准备,我就直接宣布开战。
我踢翻了茶几,推倒了布衣柜,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扔了满地,吼,哭,骂,咒,嚎……所有恶毒的言语,都不足以平复我内心的愤怨。他仍是那副窝囊废的样子,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一脸的的迷茫和无辜。边拉着我边安慰,边承诺以后要给我所要的一切……
对我来说,对于以后的承诺都是虚无的。只有拿在手里的,才是真实的。我不想活在幻想里,我要的是现在!未来,狗屁!就算你有本事能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我凭什么现在跟着你吃苦受累?凭什么要等许多年?
摔东西已经无法释放我郁积在心中的悲愤,我猛地扑过去,把井蛙按在沙发上,双手卡住他的脖子。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我要与他同归于尽!我爸说的没错,没有钱谈什么恋爱?没有能力承载我的幸福,干嘛要和我在一起?
“你冷静些……”他说了一半就发不出声音来,也不反抗,任由我掐着他的脖子。直到觉得双手酸软无力了,才放开了他的脖子。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更让我反感甚至恶心。一个大男人,除了哭,还有别的本事没?
我累了,嗓子也哑了,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喘着气。
井蛙趁机开始解释:“老婆,我哥不体谅我父母,那是他的事。我不能不体谅他们。我哥如果丧心病狂打我父母,难道我也跟着他打吗?我不打他们你就不平衡吗?你找的是我,不是我哥,为什么要和他对比?再说,我父母在我身上没少花了心血。我家里穷,孩子多,只能供我一个上学。上学不需要花钱吗?我通过上学获得了工作的机会,不比那些一次性给予的东西强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呵呵,偷换概念!文人的流氓本性再次显露。
再说,他妈已经把实情全告诉我了,他家之所以现在穷成这样,就是因为给他哥娶老婆。他上学的花费,他妈都给他记着账呢!还给我看了,某年某月某日,一笔一笔,记得极其详尽,上了十三年的学,总共花九千多块钱。
九千多,十三年,直接买断了我的一辈子!
给我看账本,几个意思?莫非还让我报销吗?
他的哥哥姐姐并不是他父母不供,而是他们死活不念了,吃不下那个苦。他们老家的教育落后,上到初中就得住校。学校里的饭菜难以下咽,还吃不饱。住宿条件极其恶劣。所以他们村里的孩子,基本上到初中就都不上了,只有他坚持了下来。
现在倒好,吃不下苦的,一次到位该有的都有了,而且还再给予。能吃下苦的,不仅什么都不给,还得继续吃苦,还得拉上别人吃苦。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这次家庭战役,断断续续又进行了十几天。
井蛙见说服无效,就改变了策略。我说他父母不好,他也附和着说他父母不好,还加了很多事例佐证。比如,他说:“中考的时候,其他的同学家长都很关心,我的父母却从来不闻不问。本来我的学习很好,肯定能考上重点高中,实现大学梦。但是因为父母的冷漠,我就赌气报了中专,从此与大学失之交臂。”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黯淡下来,貌似很忧伤。
还比如,他说:“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从来没有新衣服穿,都是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我经常穿二姐的女装,惹得同学和老师们笑话。后来,我到了外地上学,同学们的父母经常去学校看他们,而我的父母一次也没去过……”
他长长地叹口气,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他的立场转移到我的战线,使我的心里顿时好受多了,感觉没那么孤立了。自己的牺牲和付出,总算得到了认可。其实,一个认可,往往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如果只是妥协式的暂时认可,后果往往更严重。
最后他说:“他们不管我,我到时候也不管他们。村里的人也没话说,我也心安理得。”
终于,我再次做了让步。我们又和好了,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