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祖母:“啥子意思?没得人动?没得人动那我的茶饼到哪里去了?你一直不喊她们过来,怕不是你切了拿去送给哪个了哦?我看你天天到地里去做活路,地里又没种出啥子来,天天还是啃苞谷红苕,怕不是做到别个地里去了嗦……”
吵架嘛,话自然拣难听地说。
平时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在疑心起来的时候,越发深信不疑。
这会儿祖父心里就想,就是请老师喝茶,乡村小学,能来几个老师?
哪里就至于用那么大个茶饼?
多半是沉檀祖母切了拿去送左右邻居的人。
上次听说屋后谁家无缘无故帮自家地浇粪,哪里就有这么好心?
看来是家里出了贼!
越是这么想,沉檀祖父就越火冒三丈。
更难听的话,也就不管不顾地往外丢。
那些陈年旧事,那些岁月里早就翻篇过去的老黄历,又被抽了出来。
“晓得你当年跟我就为了那口吃的!”
“晓得你有相好的!”
“别个屋头日子好过,你跟别个过去啊?”
……
沉檀祖母又急又气,怎么也想不到这把火能用这种方式烧到自己身上来。
老李家一脉相承的霸道和疑心,在每个血脉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样的人,活着真累。
一根针都要担心是不是有什么谋划。
但累也没办法。
这种与生俱来,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不是说改不改就能解决的。
祖母完全无从辩白,从没做过的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呢?
祖母只有流泪,只有咒骂。
骂祖父没有良心。
这么苦的日子,她何时抱怨过?
她从做姑娘家时候跟着祖父到如今,哪里还能不知道他脾气,怎么会瞒着他,把他的东西拿去送人?
再说,她娘家也不在这里,当初认识的人,现在也都入了土做了枯骨,左邻右舍,因着老李家的清高和霸道,关系都不是很好,沉檀祖父这些混账话,完全是没来由的。
但这会儿沉檀祖父是听不进去人话的。
沉檀祖母骂的每句话,都会被他当做把柄,当做狗急跳墙,再拿回来反着辱骂沉檀祖母。
老两口,就在夜里,险些动起手来。
“是老师喝的。”
一个胆怯声音突然响起。
“是老师们来喝的茶叶。”
那个声音又说了一遍。
当然是沉檀。
第二遍的时候,小女孩清冷的声音,不自觉放大,且坚定起来。
沉檀也说不清那一刻,她是怎么敢开的口,她到底有什么动机。
她只知道,她想这夜快点过去,想灯早点熄灭。
沉檀以为,祖父是真的想弄清楚到底谁切了他的茶饼。
所以她大着胆子开了口,把答案说给了祖父听。
沉檀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答案,祖母就是不敢讲。
就算想,她只是个小孩子,她也想不明白。
沉檀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成年人的世界,不能活得太明白。
很多时候的很多问题和话语,不是要答案,只是要发泄情绪而已。
反而,很多答案,说清楚了,反而会坏事。
因为有了答案,就得有解决方案。
但人们,并不一定想要解决问题。
问题能产生,且一直存在,很有可能,就是没法解决。
沉檀搞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总是把答案直白相告。
所以沉檀总是会发现,她总能把气氛搞得很尴尬。
糊涂才能融洽。
泾渭分明只会江河永隔。
谁也过不来,谁也不过去。
在沉檀说完,屋中瞬间陷入沉寂。
很怪异的沉寂。
形容不出来。
像是黄河断流一般,又像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人们一时间,有些无法接受。
沉檀祖母也说不上来,该不该责怪沉檀。
一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呢?
而且祖母还觉得,沉檀是在替自己解围。
她想着,还是孙女要好些。
孙子也好,但孙子只会锦上添花,只会说些好听的话,在真正遇事的时候,孙女才会帮着解难,才会站在她这边,而不是站在老头子那边。
沉檀祖父脸上青一道红一道,偶尔还夹杂白一道。
他没有常年累月地去地里晒太阳,偶尔皮肤黑,冬日又总白回来,在褐色斑纹映衬下,白得更加明显。
青红是被沉檀的话打脸,他冤枉了沉檀祖母。
煞白,那是被沉檀戳破了假象,现在他真要去找沉檀大妈妈对峙吗?
不是说不敢,只是闹到最后,就像沉檀祖母说那样,还不是给别人看笑话?
不找,自己一家之主的脸面不知道往哪搁。
找了,脸上也挂不住。
唉……
都是两难。
他只得骂沉檀。
说她扯谎。
“一天天不学好,就晓得扯谎,你个细娃儿,你晓得啥子?老师又不是猪,能喝嫩个多茶叶?你晓得半个茶饼有好多?你再扯谎,把你舌头割了,让你这辈子都讲不出话来!”祖父说这话是心虚的,明显中气不足,面上还要装出很凶的样子。
“我没扯谎,我看到的。”沉檀急了。
“好了好了……”沉檀祖母去喊沉檀,“睡瞌睡了,搞快点睡,你莫管他,他老来疯,你明天还要念书,起暗了你妈又要说你……”
祖母想就此揭过,去床边上,准备跟沉檀俩先睡。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檀大妈妈的嗓音在窗外响起:
“说话莫囊个难听法子,啥子老师是不是猪,囊个滴?就猪才能喝茶叶啊?还是你屋头的猪喝茶叶?你屋头猪要喝茶叶长大,你过年杀了,我去街上卖,我看喝茶叶的猪能卖多少钱!”
沉檀大妈妈站窗外听好一会儿了,沉檀母亲也站在她旁边。
先前老两口说话还算正常,大家都知道,就发泄下情绪,很快就过去。
但两人越吵越不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开始往外说,两个儿媳妇怕出什么事,都披了衣出屋里来,往廊下站,看是不是要进屋劝劝。
毕竟是晚辈,屋里又是两个六十岁的老人了,为了半块茶饼,到这年纪还动手打起来,犯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