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那神人走的近了,李亘才看清他生的眉目秀逸疏朗,长发羽冠,一身金甲与紫气相应成辉,当的是让人不能直视。
这似乎是熟悉的容貌,却又是全然陌生的神威,让李亘一时有些发怔。
那神人见李亘似已不认得他,飘然飞下白鹤,如岩岩岩孤松般站立在他身前,含笑道:“恒之,竟然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他这一笑,便与那记忆里铭刻的风姿重合起来,仿佛一百年消失的岁月都重新回来。
“圣上?!真的是你吗?”
“恒之,还叫我圣上,你忘了,我们不只做过君臣,更做过朋友与知己。”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不过你若不愿意叫我恪之也可以,因为我的名字其实叫做是宋濂,前生和你同姓,今生亦然,这倒真是缘分了。”
“宋,濂?”李亘努力回想着这个名字,似乎在看守南天门时,漫长的岁月里曾听同僚讲起许多天界的人事,这宋濂 ,依稀仿佛是水神的名字。
但并没有等他求证,宋濂却主动的说道:“我这一千年来一直在天界忝居水神之位,掌管水事,但其中有八十几天,我历劫入尘寰之中,做过大梁的一任国君。有幸认识恒之,算得上我那八十几天的记忆里,最刻骨难忘的事情了。”
他果然是水神宋濂,在那天界飘渺的云雾里,李亘曾经以为他一个小小的看守,宋濂这个名字是自己是永远不可企及靠近的神。可谁知道,他竟然是那个记了三生三世都感念不忘的大梁宣帝。
李亘望着他虽相似、却又不同于人间的脸,又忍不住发起呆来。
宋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道:“恒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些可爱的傻气。”
“可爱的傻气”这个形容词,是曾经的宣帝最喜欢用来形容他的。故人已远,眼前这位尊贵的水神,终究还保留着恪之的一丝旧忆,李亘鼻头一酸,眼圈已然红了。
“恪之,别来无恙。我,很想念你。”
“恒之,我也很想念你 ,”宋濂凝视着他,怅然道:“你去后的人间岁月属实孤寂又难熬,可恪之却还是活了八十二岁。但人间四季更替一回,天上却不过刚过了一日。所以我历劫成功复归水神之位时,与你飞升不过晚了六十三日罢了。人间弹指,恍然如梦,可天上岁月漫长无尽,待你此生了结,我们便可常日相见了。”
李亘又被他说的这些话呆住,宋濂又叹道:“恒之,其实你在南天门的辛苦我是知道的,后来你又被罚入人间,我也一直在关注着。但那是你的命数,我不能随意插手。只是我没有预料到投胎时会出现意外。但好在幽冥使者都已经把一切归正,只要恒之安心过完这一生,便可顺利荣膺神君之位。”
李亘听着他这些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想了一会儿,便试探着问道:“如此说来,恪之也知道大梁的命数?”
宋濂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李亘激动起来:“恪之难道不打算管?难道打算袖手旁观大梁的覆灭?”
宋濂又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平静下来:“恒之,一切自有天命,我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好。”
“份内的事?!”李亘的声音更大了起来,“什么是份内的事?作为大梁的君王,大梁的臣子,难道不应该为大梁鞠躬尽瘁?你忘了你当年怎么和我约定的?只要我们生命不息,就会为大梁的兴盛恪尽心力。难道'恪之恒之,大梁兴兮'”的诺言你已经忘了吗?!”
“我没有忘!”宋濂紧紧的盯着他,也扬声道,“所以曾经作为大梁君王的我,在八十二年的寿命里,几乎每一刻都在为大梁耗尽心血。即使你走后,那孤独的君位上再无朋友理解鼓励,我依旧尽全力实践我们的诺言。我在位期间大梁海晏河清,足以垂范青史!可是,恪之,也就是宣帝李念,他死了。他埋在了皇陵里,骨头都化为了大梁的黄土。他的使命便结束了。如今的我,是水神宋濂。”
“对,你已经不是恪之,而是水神宋濂,”李亘喃喃道,“所以以后我也要自己一个人去做我要做的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神,转身就要离开:“李亘告退了!”
宋濂却伸手拉住了他:“但是恒之,你要明白,李亘也已经死了,他死在十九岁那年的暴雨。你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大梁。所以你的使命也早就结束了。你如今是宋恒。放下过去,从新开始吧!待你回归天界之后,便会得到永恒的生命!”
“不,李亘没有死,我就是李亘!我就是恒之!”李亘挣开他的手,高声道:“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恪之的心血化为乌有,看着他的子孙成为亡国奴,看着大梁百姓焚灭于战火!永恒的生命于你或许不能舍弃,但于我来说,这样的永恒却会让我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宋濂再次拉住了他:“恒之,你要知道,在神仙的生命里,人间不过是命盘之上的烟云与刍狗。我们要做的是遵循天道,而不是逆天而行。”
李亘将他的手臂慢慢的拿开,冷冷道:“你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恪之已经死了。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皇陵拜祭他。至于水神宋濂,对不起,我不熟。”
李亘没有再回头,大踏步的往前走去。
又有清风吹来,将他的发丝与衣袂一同高高扬起,他仰头喊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黑白大哥,有劳送我回去了!”
李亘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云雾之中。宋濂站在他身后,却久久没有离开。
也许一百年前人间大梁的人与事,在宣帝李念死后,都已然模糊了。但这一刻,那个叫李亘的年轻人,心怀大爱,一腔孤勇,即使过了一百年,历经三生三世,却依旧没有改变。
可是不同的是,李念已死,李亘还活着 ,这一路,他不能再与他同行。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看到霞光布满天穹,宋濂才恍然,是该回去了。
他重新骑乘上白鹤,翅羽翩然之间,往事如他耳边的风,都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