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抄近路是一件比在陆地上拉犁耕种更费力的事,即使这帮海盗已做过无数次,也不能感觉丁点的轻松。
但他们每次都迫不得已,以前若不做,就算没东西上交不会遭到严酷的惩罚,自己也会饿肚子,这次若不做,就不仅仅是饿肚子那么简单,而是直接要丢命的。
为了从风清木身上早些拿到解药,他们再辛苦也必须加倍努力,绝不可以让那艘飞箭似的船逃掉。
他们抬出了几根带着铁锁链的锚钩,插在一把固定于船头的巨弩上。
这几根锚钩和这把巨弩,正是海盗最厉害的看家本领。
只要与目标靠得足够近,瞅准时机就发动巨弩,强劲地射出锚钩,几乎没有一次射不中的。
这次也不例外。
几根锚钩凌厉迅猛地射过去,纷纷射中那条船的左舷。
附带机关的锚钩先是收拢如箭簇,射入船板之后再往外弹开,正好稳稳当当地卡住破口。
何羽纵使早看见了,想出手相阻也根本来不及。
纵使他的剑法再厉害,剑气再强,也不能转瞬间劈断几根粗如儿臂的铁锁链。
整个船身在外力突兀的拉拽下猛然歪斜,船速骤降,最终极其笨拙地停下,如果不停下十有八九就要倾覆,毕竟这条船的设计为了速度,只能牺牲船身的稳定性。
魏风然早已被惊动,扶稳了叶笑痴走出船舱。
那些水手因船体的剧烈摇晃而七倒八歪,何羽也差点没站住脚跟,魏风然和叶笑痴却仍是如履平地,脚步丝毫不乱。
木清风看着逐渐停下的那只船,不禁得意地哈哈笑道:“跑得快的船,一般也停得快。”
话未说完,风清木已跃起身子,轻盈地踏在锁链上往那只船飞奔过去。
何羽拔剑出鞘,也飞身落到锁链上,一时间两人冲撞在一处挥剑相击,奋力斗了起来。
正在他们斗得不可开交时,魏风然突然朗声道:“何兄,不必再斗了,放她来吧。”
两人剑锋接触,才过了四五招,何羽已觉应付稍难,对方实在是他平生未遇的一大劲敌,看对方的样貌稚气未脱,想不到其剑法竟卓绝如此,只是火候上差些。
七八招之后,两人你来我往,互不占上风,这样缠下去恐怕终究是两败俱伤,突然听见魏风然的呼叫,何羽长剑觑着对方一点空隙抖了个虚招,对方果真缺少经验上了当,他便趁势回身跳到船头。
风清木转过神来,立刻一路追上去,追上了船,还准备摆出对敌激斗的架势,魏风然优雅而温柔地摇手道:“看姑娘的样子不像无恶不作的凶残海盗。”
风清木冷哼道:“本姑娘行侠仗义,那群海盗已经是被我挟持了,现在他们在乖乖为我办事。”
魏风然微笑道:“姑娘这般年轻,却剑法精湛,如果我眼力不差,你的剑法是飞云堡云氏的真传,莫非你是长白山云家的人?”
风清木动容:“你真瞧出了我剑法的底细?”
魏风然柔声道:“天下剑派,数云家一脉最为奇绝,三年前我有幸在嵩山亲睹过一次飞云堡少堡主云亦萧的剑中风采,惊叹不已,敬服万分,从此难忘。今天看你剑法一招一式的变化,颇有他的特色,而云家剑法不可能外传,所以猜测你也是云家的后人。”
风清木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冷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云家的后人,却是云亦萧的徒弟。”
魏风然错愕道:“云亦萧怎会破了云家祖训,将剑法外传给你?”
风清木不屑地翻了下白眼:“关你什么事,我只告诉你,今天本姑娘上了你的船,不是海盗打劫,是诚心来求搭个便船,不久前我师父大喜,被天绝崖的天长老评为当今第五大剑客,我这做徒弟的当然要尽快赶去为他庆祝,然而海盗的船虽不太慢,也不太快,那种速度势必会错过为他庆祝的大好时机,幸亏老天爷有眼,让我发现你们这只快如飞箭的船恰在今天航行在大海上。”
魏风然笑道:“的确,应该尽快去庆祝,不过你挟持的海盗们用铁锁尖锚把我们这只船穿破了几个洞,这又怎么说呢?”
风清木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痛快地塞给他:“这些够不够补你的船?”
魏风然装出比刚才更错愕的表情:“姑娘不仅年纪轻轻就已剑法超群,还是个腰缠万贯的女大亨。”
风清木不耐了:“你只说够不够?”
魏风然道:“当然够了,够得已经多出来不少。”
风清木道:“多出来的你也不用还我。”
魏风然道:“女大亨原来比男大亨要爽利多了。”
风清木道:“你不必抬举我,这些银子不是我自己赚的,也不是我家里积下来的资本。”
魏风然好奇道:“那是怎么来的?”
风清木傲然道:“是我行侠仗义,从那些恶人身上掠来的。”
魏风然笑道:“真好,你没有劫富济贫,而是自己拿着挥霍,真不是一般的懂事。”
风清木也不怕他的讥讽:“因为我刚刚劫完就得走人了,起码要半年不在当地,若我好心散财给穷人,你想我走后他们会日子好过么?”
魏风然故作恍悟之状,佩服道:“不愧是云亦萧的徒弟,思考得足够周全。”
突然他又沉重地叹口气:“可惜你挟持的这些海盗弄出的这些破洞位置太低了,低得如果再飞快地航行,整条船就有漏水的风险,我们船上也没预备补船的材料工具。”
他摇头苦笑:“这可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有钱除了送给海盗外也没处使,我们总不能直接用你这些银票来补船吧,这么大的洞,即使你再掏一斤银票来,恐怕也难为。”
听了这话,向来自认机灵鬼的风清木顿时脸绯红地傻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和挫败。
“这没关系,”突见木清风一伙海盗乱纷纷地往这只船上爬:“我们有材料工具,而且我们每个都是补船的大行家,保准给你们补得天衣无缝。”
这只船的船长忙道:“海盗不许上来,否则就……。”
魏风然抢过他的话头:“就算许你们上来,你们这么多人和我们挤成一团,没开动就已经翻船了。”
木清风不乐意地带着那伙海盗大叫大嚷:“如果我们不上船,等你们开动后,很快我们就追不上了,要不风女侠先把解药赐给我们?”
财宝美食上有毒本就是风清木胡诌的,现在说明真相又感觉失了颜面,只得支支吾吾地瞪眼道:“我一开始就说过,解药在我师父身上才有,逼着我现在拿也拿不出,何况前面还有你们怒鲨帮那么多海盗,你们不给我们开路怎么行?”
木清风哭丧着脸:“姑奶奶,要我们开路不是害人吗?”
风清木皱眉,低低地发出一声冷哼:“海盗在波涛间横行无忌,岂非本就以害人为生?何况你们护送我们,遇见别的海盗就说我们已被你们劫了,这不挺容易么。”
木清风道:“我们的确是一直害人,可从没害过自己,姑奶奶想得天真,我们那座岛在下面,他们看我们跟着你们一路往上走,肯定会怀疑的,何况我们怒鲨帮各岛有自己管的固定海域,绝不可以随便越界的,而且从不会带俘虏,基本都是半道劫住,劫完东西也不留活口。”
风清木急了:“你们要解药就须听我的。”
木清风颓丧道:“听你是死,不听你死得倒可能没那么惨。”
风清木伶俐地突然眼珠子一转,有了新的妙计:“干脆这样,就你上船跟着。”
木清风挠挠后脑勺,身边小喽啰叽哩哇啦地又嚷起来。
风清木接着解释道:“刚才的计划若成立,你们的船开路,就要一起慢走,现在这计划是你独自上来,那些小喽啰都回去,没了别的顾虑,这只船就能全速航行。”
木清风道:“我懂你的意思,你剑法这么好,他们的武功也或许不差,有别的海盗骚扰,大不了你们奋力一拼,逃过去的希望应该很大。”
他望着自己的谋士,表情认真:“不然你们都回去,我独自跟着她拿解药。”
谋士点头:“我们跟着岛主多则四五年少则也有七八个月了,岛主慷慨仗义,我们怎不信任?只是你这样为我们冒险,我们实在惭愧,要不你至少带几个人在身边吧。”
木清风若有所思,也点头转向风清木道:“你觉得呢?允许我带几个人么?”
风清木道:“那就带两个人。”
木清风几乎要感激涕零,拍拍谋士的肩:“赵老三你是我谋士,你跟着我,大家也容易放心,再带一个人,带谁呢?”
风清木帮他指了一个人:“我看他很好。”
那个人一脸憨笑,嘴角甚至有口水在淅淅沥沥的流出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大不小,简直是他手下中最没存在感。
木清风看着他,像是终于发觉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个人:“不……不好吧,他……”
风清木笑道:“我说很好,你敢说不好?”
木清风又苦着脸:“姑奶奶说很好,放个屁我也只能同意。”
他问那个人:“叫啥名?”
那个人吞吞吐吐的,居然还害羞地咬手指:“小菠萝。”
木清风怔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半晌后,那船上的水手和这边的海盗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
叶笑痴噗嗤一笑。
魏风然嘴角含笑。
何羽伸手摸了摸鼻头勉强把笑掩饰过去。
风清木笑得弯了腰。
木清风却笑不出:“你咋会当上海盗,咋会跑我麾下来了。”
他本来像是在喃喃自语,小菠萝却以为他在正经发问,又害羞地咬手指:“我自己都不知道。”
木清风暴跳道:“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你是不是个傻子?”
小菠萝目光闪动,就像万事懵懂的孩子,嘴里出来的还是那七个字:“我自己都不知道。”
木清风快哭了:“姑奶奶,你要我带着他?带着这个傻子?”
“我看他可比你机灵多了,”风清木笑容灿烂,挥手道:“好,就这样决定吧,小菠萝赶紧上船。”
XXX
入夜。
大海的长夜和沙漠的长夜一样寒冷寂寥,失眠的人置身其间就像是已在另一个久已被遗忘的世界。
有时候人的思考太多,烦恼太多,情感上的纠缠太多,就需要在这样的世界里让自己的心沉淀一下。
白天的喧闹也似一去不返了。
第二天还会不会到来?
太阳还会不会从海天相接处冉冉升起照亮整个人间?
这些问题滑稽而荒唐,正常人是绝不去想的。
可在这样的世界里待的时间长了,再正常的人也可能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和这些问题一样滑稽而荒唐。
只因这样的世界实在太静了。
多么虚假而空洞的静。
仿佛世界切割成了意义截然不同的两半。
一半留给熟睡的人做甜美安宁的梦乡,一半留给失眠的人做辛苦煎熬的地狱。
何羽是失眠的人。
他在慢慢适应离开林七太爷之后有点梦幻的日子。
这种前所未遇的梦幻却使他再难睡下入梦。
他十分憔悴,直等到夜要结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才勉强倒在甲板的角落,睡得就像个无人问津的幽灵。
他毕竟跟随林七太爷出生入死又共享荣华近二十年,多少总有些深入肺腑的感情。
他突然忍不住想,现在林七太爷是不是真的已彻底孤立,真的已生不如死。
他突然忍不住想回头去找林七太爷,想给他道歉。
这乱七八糟的想法使他很快也忍不住在心底里冲自己冷笑。
离开林七太爷之后,他的确成了幽灵,或许连幽灵都不算,只算一种任人利用的工具。
杀人工具。
“你一定在想,你现在是一种杀人工具。”
魏风然的声音。
魏风然竟又独自出来,他难道忘了白天叶笑痴的盛怒与伤心?
何羽心底里冲自己的那份冷笑立刻毫不客气地冲到脸上,就像是故意对魏风然进行含义不明的反击:“我在想,你到底爱不爱叶笑痴?”
他居然也有将爱这个字说出口的时候。
爱这个字从来只让他倍觉别扭,他坚决认为爱是懦夫才会的把戏。
魏风然深深叹息:“我爱她,我当然舍不得她,可你知道要办成大事,就不能两个人始终黏在一起,那样很累,我很需要经常出来透透气,何况在一条船上不算离开。”
何羽目光迷茫,凝望向更迷茫的夜海深处:“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魏风然道:“你认为爱只是男女私情?父子之间,朋友之间,甚至是你这种人和雇主之间,都会或多或少产生一些爱。”
何羽道:“你想说林七太爷?”
魏风然道:“你十几岁就跟着林七太爷了,近二十年来你不顾一切地保护他,最终为他还杀尽了血河的那些杀手。”
何羽冷冷道:“那是我职责所在。”
魏风然也冷冷道:“后来我和叶笑痴瞒着你去见过一次林七太爷,他告诉我,其实他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所以才会得到盒子就与你共享富贵,他有万千财富,却没一个像样的家庭,你是他唯一可靠的亲人,那么你呢?你敢说你从不拿他当父亲看?”
何羽怒了,似乎这一刻开始,关于林七太爷的所有事都沉在他心底里成了永远不可触碰的禁忌,而魏风然是第一个犯他禁忌的人:“现在我的雇主已不是他,是你们,我不想他,你也最好再不提他。”
魏风然妥协了,又长叹一声,颓唐如历尽沧桑心已空虚疲惫的老人:“你的感受我是很容易了解的,因为我曾经和你一样。”
何羽咬牙道:“不,天底下没有人是和我一样,尤其是你。”
魏风然果然不继续提林七太爷了,他的目的已达到,他是想确认林七太爷此刻已成了何羽心底里唯一的禁忌。
禁忌就等于弱点,此去关东,他不仅要利用何羽做杀人工具,还要抓住何羽的弱点去防备一些极有可能打乱他最终计划的意外。
他把话锋转到何羽本该很好奇的问题:“白天你是不是想过为什么我们此去关东是刺杀云满天,却又答应那个叫风清木的姑娘上船同行?”
何羽道:“我想过,可我没多久就想通了。”
魏风然反倒好奇起来:“说说看。”
何羽肃容道:“不必说。”
魏风然愣住。
何羽道:“我更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风清木是云亦萧的徒弟,看她稚嫩的身手,剑法火候太差,却还是可以在十招之内完全压制我,是我这辈子罕遇的一大劲敌。”
魏风然道:“白天看你们在锁链上相斗,并没有发现她有占你的上风。”
何羽冷笑:“具体如此,我当然比你们旁观者清楚。”
魏风然道:“的确,很多时候旁观者清也是未必的。”
何羽沉思道:“云亦萧的一个徒弟已那么厉害,云亦萧本人是不是应该更厉害?”
魏风然道:“那小姑娘明显还不可能达到青出于蓝的境界。”
何羽道:“云亦萧呢?”
魏风然道:“云亦萧近年来声名鹊起,威震关东,目前又惊动了天长老的赏识,评为当今第五大剑客,不过我想他也还没有在云满天面前青出于蓝。”
何羽的手心开始慢慢沁出冷汗:“所以云满天——那我还会是他的对手吗?”
魏风然断然道:“你不是,但我有周密的计划,智取他的老命。”
何羽仍感到一种诡秘的恐惧沉甸甸地压迫着他每根神经,压得他连声音也嘶嘎了:“不管你的计划多周密,反正我都要和他交上手,对么?”
魏风然点头:“只有交上手才叫刺杀。”
何羽道:“以我的经验,到时候我绝对在他剑下撑不过三招就已必死无疑。”
魏风然笑了笑:“你怕死?”
何羽道:“我对血河那些杀手的亲人们十分愧疚,恨不能立刻以死抵偿,可我作为江湖人,又无法接受被人像棋子一样,随便抛出去做替死鬼。”
魏风然道:“那样的死确实太窝囊。”
何羽的目光陡然锋利,似要刺破大海上漫长的寒夜,却又缓缓地黯淡如即将沉落的残星:“可我没有回头路走,知道是做棋子,做替死鬼,可我没有任何别的选择,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
魏风然竟也凄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个人都逃不脱的。”
何羽沉默半晌,突地漫不经心似的一笑:“大海与沙漠的夜晚怎会这么寒冷?”
魏风然淡淡道:“或许只因为人们总觉得大海与沙漠最无情。”
何羽冷声道:“你该回船舱了,小心叶笑痴半夜醒来。”
魏风然道:“你很关心她。”
何羽的声音里又产生了一点怒气,急道:“如果你不在她身边,她可能真的要做噩梦。”
魏风然叹道:“她聪明绝顶,却也单纯至极,她依赖我太久了,依赖得太过分。”
何羽直瞪住他,似在盛怒地责备他:“过分?”
魏风然却也正色道:“你不是关心她,其实是可怜她。”
何羽颓然笑道:“对,我是可怜她,白天她一觉惊醒的样子,像我以前。”
魏风然道:“如果林七太爷还在你身边,他肯定会觉得你整个人都彻彻底底的变了。”
何羽道:“没有人是永远不变的,他还是我雇主的时候,我就已经逐渐在改变。”
魏风然双目炯炯,反瞪着他:“你变得越加柔软多情,所以你这些天陆续对我抛露了不少真心话。”
何羽不以为然:“别人的真心话,你当然是记不久的。”
魏风然笑道:“转身即忘。”
何羽转身,走到舱门附近的角落,慢吞吞地挨着一个空酒桶坐下,然后微合眼睛。
魏风然识趣,只好也走进船舱,走回叶笑痴的铺位。
叶笑痴蹙眉,表情艰苦,额头又冒出许多冰冷晶亮的细汗。
果然没了他在身边,她就非做噩梦不可。
他伸一只尽力保持稳定的手过去,轻握住她探出被子外的一只手,而他另一只手则温柔地将汗湿的头发帮她掠到鬓边。
她艰苦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了,就像暖暖的阳光融化了冰雪。
——她依赖我太久了,依赖得太过分。
他经常为此厌烦,又经常恐惧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有时候他恐惧带她走到户外,恐惧随便一缕阳光都可能照得她飞灰湮灭。
他急于远离她,又很难真的抛弃她。
人要屈服在宿命的阴霾下,也要活得日益矛盾。
XXX
惨淡的夕阳下,一抹霜锋似一痕秋水徐徐滑出鞘来。
华楼枯的秋水剑也是驰名天下的一把名剑。
据说秋水剑出,只斩美人秋波,而他年轻气盛,却清俊傲骨,不想多与情丝纠缠。
剑斩情丝,孤芳自赏,最终将秋水剑逼成了天下最寂寞傲慢的一把名剑。
福州华氏,枝繁叶茂,但秋水剑显霜锋在人眼前,华楼枯也变得是天下最寂寞傲慢的一个剑客。
楚杀的剑,向来无鞘。
他总认为,剑刃在鞘中,容易消磨杀气,容易生锈。
高手相斗,生死一线,省去拔剑出鞘的累赘,反而能增加他取胜的决心。
剑,无鞘,也无名。
楚杀纵身,似要直直地冲向斜染牌坊的最后一抹夕阳。
剑锋未触及深入对手的身躯,已血红得瘆人。
夕阳突兀地完全染透了他的剑锋。
当他又直直向华楼枯头顶冲过去时,最后一抹夕阳不见了。
夜幕陡然降落,所有人都像失足掉进了无边墨汁里。
夜色不是自己应时而至,竟是由他的剑锋引来。
无边墨汁先是黑的,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直到华楼枯的剑锋也高高扬起,所有人的眼前才静静地飘起鲜红破碎的色彩。
华楼枯傲立在一段屋脊上。
人们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
当色彩出现,刺眼地看见那片轮廓时,他仿佛亘古以来就已既稳也冷地傲立在那里。
至于楚杀,他回到了地面,可本来很平的地面,居然像是在缓缓倾斜。
有的人觉得这倾斜实在太逼真,立刻吓瘫倒地。
楚杀握住剑柄的手上多了一痕血迹。
他紧盯着华楼枯手里的那一痕秋水。
第一回合,受伤出血的是他,不过没关系,这只表示华楼枯是个值得期待的劲敌。
华楼枯突然如落叶,轻巧地飘飞下来。
无边墨汁里那一些红色突然爆开,急速浸染,染红了漆黑的夜色。
楚杀冲破夜色,剑锋搅碎了从天而降的第一片星光。
真正的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的剑锋交错,身形交错。
一痕秋水,错过一痕血迹。
血,点点滴滴,却是黑色的。
黑血,在红夜里,绽放得越加烂漫。
不知谁的剑锋刺入了谁的肩膀,发出孩子笑声般单纯至极的血肉撕裂声。
第二回合,受伤出血的,终于如愿是对手。
是华楼枯。
一回合,一招。
在楼上时,楚杀说过,最多用三招取胜。
还有一招。
谁料楚杀却不想继续了。
破天荒地将自己期盼已久的挑战半途而废。
“来日再战。”
他的话总是和他的剑锋一样直截了当。
众人诧然,甚至悚然。
华楼枯漂漂亮亮的落在地上,胜雪的白衣上已洒落了几点血花。
血花醒目。
就连这血花,也像是在他身上永恒存在的。
月光明媚,星光璀璨。
整条街的每家店铺都陆续在檐角挑出了灯笼。
灯光渲染出了一片似要随时烟消云散的繁华。
多么脆弱的繁华。
众人习惯了这繁华,他们更关注楚杀的踪迹。
再也看不见楚杀。
无动于衷的红夜恢复成正常的黑色,由雪白的月光、晶莹的星光、灿烂的灯光混合成一种模棱两可的蓝色。
海洋寂寞而宁静的颜色。
牛大娘仍然愣着神:“这楚大庄主干嘛斗了半截又跑了?”
温故知新也迷糊:“难道是两招以内,他们虽各中一剑,而且华少侠明显伤得比他严重,他却心底里估出了华少侠的剑法终究是真的远在他之上,继续斗下去,非但难以成全他最多三招取胜的狂言,恐怕从此就再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风无羽悠悠道:“你们居然不知道一件事。”
温故知新哦声道:“什么事?”
风无羽叹口气道:“楚杀这辈子什么都不怕,最怕黑。”
牛大娘瞠目结舌:“他……”
温故知新摇头苦笑:“他怕黑?”
华楼枯收剑回鞘,步态优雅地走到风无羽身边,接过风无羽递上去的满杯酒,还未饮却也想着失笑道:“如此一个冷绝傲绝的人,却怕黑,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很难信的。”
风无羽道:“那你觉得他突然不打了,到底是为何?”
华楼枯道:“或许是白天吃坏了肚子,赶去找茅厕,等他拉个稀里糊涂之后,自觉今日杀气已泄,体力不足,不好意思再来与我一战了。”
牛大娘一双浓眉皱起又立刻舒展,点点头道:“这个解释合理多了,我能接受。”
温故知新也点点头。
风无羽摇一下已空荡荡的酒杯,居然也点点头:“楚杀怕黑,这种话说出去,的确难以叫人信服,的确是拉肚子更好听。”
温故知新道:“好听极了,不过楼上还有满桌的美味佳肴,这时候说拉肚子——”
牛大娘道:“那也没关系,是他拉肚子,不是我们拉肚子,他拉他的,我们吃我们的,反正他拉不到我们碗里,我们碗里的也吃不进他肚子去。”
风无羽拍手道:“这位大娘才是过得日子的人,做人就应该这么想。”
牛大娘突然脸又似乎有些红了,粗嗓子也柔和下来:“那我们等什么,等满桌的酒菜都冷透了?”
温故知新环顾四周,脑袋闪过一片灵光,振奋地笑道:“要不叫碧玉斋的伙计把满桌的酒菜抬到街心,我们干脆就在这里大快朵颐,喝个烂醉。”
风无羽叹道:“云亦萧呢?他可是今晚你筵席上最关键的人。”
华楼枯表情郑重,沉吟道:“我们不能丢他在一边。”
牛大娘再次嚷了起来:“他伤得很重,也不能扶过来勉强同席。”
温故知新失落道:“那怎么办?今晚先作罢?”
华楼枯道:“更不该拂你的盛情。”
风无羽想了想,笑道:“我陪你们喝几杯,然后专门去看护他,你们就暂且别管我们,痛痛快快地醉一夜,出什么事我去担着。”
温故知新道:“太难为你了。”
风无羽道:“反正我也憋了一肚子私房话,早就想和他单独倾述。”
华楼枯展颜道:“我们这些人里,确实只你有足够的理由憋了一肚子话急着要对他说。”
牛大娘道:“我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憋了一肚子话,我通常是憋了一肚子气,当然对云小侄是绝不会有气的。”
温故知新道:“至于我,更没习惯和任何人单独相处,那简直别提多难受。”
华楼枯道:“我也不可能,因为一旦在场人数不超过两个了,我就变得像未出阁的小姑娘般羞涩寡言。”
风无羽笑道:“对,这个我有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