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声巨响，率先响起。
而后叮叮当当，各种东西摔落在地，发出噪音。
沉檀祖父那高亢声音，在夜里，如同火药般炸开。
“是哪个搞的！哪个搞的！”
沉檀祖父很恼火。
无法言喻的恼火。
他最好面子，一个茶饼管一整年。
这是备下明年一整年待客的茶饼，年还未过，茶饼去了大半，明年客要来，无茶待人，可叫他怎么拉下这张老脸？
再买当然可以。
逢了赶场天，去街上买就是，但过日子，每一分钱都有用处。
你挪用了这处的钱，那处的面子亏空，又在哪里去找补呢？
他要不堕面子，又要保住里子，他这个一家之主，带着从前的辉煌余韵，面对如今的贫寒卑微，处处遭人白眼，处处叫人看不起，要强行挺直腰杆，把脊梁骨送给人戳，过得几多辛酸。
谁知？
谁懂？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教出这些个败家子，老李家的底子都要被这些败家子败完了……咳咳咳……咳——”
祖父身体渐渐不好，不如沉檀初来时那样硬朗，动了肝气，后面就是咳嗽。
一声比一声响的咳嗽。
那声音大到极致，震耳欲聋。
沉檀当时已经洗好了脚，坐在床边，等着祖父祖母歇下，然后自己也好睡觉。
祖父发火的时候，沉檀被吓了一跳。
她没有那么敏锐知觉，只感到祖父的怒火莫名其妙。
平日她也没见着那茶叶有什么出场时机，也没怎么饮过茶，完全不懂愤怒的点在哪里。
她只是听着祖父粗壮的嗓门儿，太阳穴一跳一跳。
破旧的老屋里，每样东西似乎都被震得跳动。
古老掉漆的桌子在跳，昏黄的灯光也在跳。
就连地上石板和粘合剂裂开的痕，肉眼可见的灰尘，都似乎有了生命。
他们一动一动，好像活了过来。
沉檀眼中的世界，突然变得诡异且恐怖。
她认为，祖父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她能清晰看见，在灯光映照下，祖父脸上，手上，都爬满青色的筋，它们样子丑陋可憎，它们根根暴起，把祖父变成了一个名为愤怒的怪物。
祖父张开血盆大口，对这世界倾泻着忿恨与不满。
沉檀在这间屋子里，连叶傍身的扁舟都没有。
她只能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被这风浪裹挟。
同时期待这暴风雨赶紧过去，让每个人都能上床睡觉。
只有睡觉的时候，狮子也不会再吵闹。
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能和平共处那么片刻。
能喘息一会儿就很好了。
“莫喊了……”沉檀祖母抹着泪，想劝沉檀祖父小声点，“深更半夜的，你不睡别个还要睡……”
她怕被沉檀大妈妈听见了，心下不平，夜里又要跟沉檀祖父干起仗来。
现下两个儿子都不在家，儿媳跟公公干仗，说出去都是笑话给人听。
沉檀大妈妈又是个炮仗性子，沉檀祖父更是一碰就炸，这两个人，谁跟谁都不对付。
沉檀母亲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大儿子小儿子不在家，到时候真出矛盾，连个劝架的人都没。
“哪个要睡？”沉檀祖父咳声止了，耿直脖子吼，“我都没睡，哪个敢睡？去！把老大媳妇儿和元初都喊到屋里来，我要问哈，是哪个嫩个不会过日子，等老大和小晋回来，我要让他们看看，自己娶了个什么败家娘们儿丢人现眼，待什么客要得到这么多茶叶？喂猪啊？”
“造孽哟……”沉檀祖母抹眼泪的手都停不住，心里怨自己命苦，也怨自己白日贪那点柴火，惹出这么个乱子，至于说有没有抱怨沉檀大妈妈做事不计后果，多半也是有的，不过她嘴上总是说得少，心下想万句，嘴上都不一定能说半个字。
她和沉檀母亲，都是隐忍到极致那种传统女子。
沉檀在这一吼一哭间，恍惚好像听到屋上瓦碎裂的声音。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错觉。
也有可能是雪落在瓦上发出的声响，也有可能是温度太低，瓦片真的碎了。
但那时候，沉檀以为是屋上瓦被祖父吓破了胆。
足以说明她对祖父的畏惧。
也为接下来，她说那几个字，找到了缘由和证据。
“你吼囊个大声做啥子嘛，吼给哪个听嘛……”祖母还是想劝祖父，她看了看沉檀，说，“细娃儿还在，明天还要读书，要期末考试了，早点睡嘛……”
“她读啥子书！”沉檀祖父正眼都不带看沉檀的，犹自气愤，“喊她滚到她妈老汉屋头去睡，又不是我的细娃儿，凭啥子要我带？我睡不着，你去把元初她们给我喊过来，我非要问清楚！”
“你真是昏了头哦你……”祖母望着这个她跟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望着他脸上那些褐色的斑块，越发感到岁月的憔悴，感到生活的苦，在两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她责怪他，“你说的啥子话嘛，小晋的细娃儿不就是你的细娃儿吗？一家人说啥子两家话？要期末考试了，两个老师都，你喊她们过来搞啥子呢？她们天天改卷子改到九十点，你没得文化，帮不上忙，莫添乱嘛……”
“啥子？”祖父又吼叫起来，“我添乱？我添啥子乱？分了家就是两家人，两家人，她们就不该动我的东西！”
“哪个动了你东西嘛？”祖母本想说，都是一家人，那茶饼就不是谁个人独有的，但凡请客嘛，都是用得的。
但祖父误解了祖母的意思。
祖父一开始就猜到约莫是白天时候，沉檀大妈妈拿去请老师们喝茶用了。
但确实切得有些多，他心下有气，也气不过这么不节约，不知道过日子。
本来撒撒气就好，火气出了，谁也不承认，那这事就这么算完。
但祖母这句反问，倒让他有些疑惑。
他白天不在家，也不知道细节，回来听说沉檀阿妹头上摔了老大个坑，又没人细细讲给他听，这会儿听祖母这么说，还道是有内情，一时气愤起来。
只当都欺瞒他老眼昏花，欺瞒他挪用家中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