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外语学院近期有两条新闻成为热点。一是英语系副教授凌寒露自从课堂上不明原因晕倒后一直修养在家。其二就是英语系主任方宇承日前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
算不上什么惊天大新闻。不过,两位当事人同属一个系部,同为单身,彼此上下级关系。且两件事相继发生。所以是否有所关联,颇为引人遐思。
当然那些人的猜测只是猜测,即便是好事者也只能意淫而已。而许书屏不同,她可以找当事人打听。
凌寒露请假一周后,许书屏登门。
自家琐事繁多,无法分身。她在结束了连续五天的视频问候之后,终于抽空来闺蜜家当面谢罪。
“寒露啊,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儿,我来啦!”许书屏提着一大箱水果冲出电梯,一路呼号。楼道里回声儿大,惊得邻居家老先生将大铁门速速打开探头查看,又速速关上。
凌寒露在屋里听得真切,起身来到门前,倚着门框迎候。
“来啦?”她拢着睡衣门襟,一绺乱发耷拉在额前。
“唉哟,小可怜儿,镜头里看不出来,这么凑近一瞧吧,真瘦了!”许书屏搀扶凌寒露回沙发躺着,替她盖好薄被。
“让你周末抛下俩娃来看我,真是过意不去。”
“跟我客套什么?对了,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听说是食物中毒?还惊动了120,太凶险了吧!”许书屏隔着薄被按摩凌寒露脚踝,又按按腿。
“嗯,以后管好嘴巴就是了。没大事儿,别担心。”凌寒露说完才发觉这“管好嘴巴”其实是一语双关了。
“要说你也不是那么马虎的人啊?怎么就……还有啊,方喷喷被警察带走了,你听说了吗?虽说这个人平时假模假样跟个超级大洁癖似的,我不喜欢,但是要说他会犯法,我倒也不信。”
“他啊,有所耳闻。静待水落石出吧……唉,不提了。咱们说点儿别的。”凌寒露主动岔开。她知道,即便方宇承一案她只是作为证据提供者,但将来各种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杜撰出来的“事实”,都会使她再度成为必有可恨之处的可怜人。
茶几上朴素的保温杯敞着口冒着热气,里面不再有西南边陲百岁老人一生享用的花草茶。或许这长寿茶原本真有那种神奇功效的,它的威力抵挡了消毒剂的部分杀伤力,而使得她终究没有遭受灭顶之灾。
如此想着,凌寒露又觉得自己是个幸运之人。
“寒露,发什么呆呢?”许书屏见凌寒露凝神望着茶杯口的热气,便也定睛看了看,顺势打量了一眼茶几上别的物品。几本杂志,一副大框眼镜,一只水果拼盘。切块的火龙果上插着两根塑料小餐叉。
“啊?哦,书屏,你来点儿水果?基本没动过。”凌寒露一经提醒,想起招呼来客。
“家里来过客人?”许书屏对于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从来不容小觑。
“有。”
“什么情况?”许书屏将上半身前倾,原本为家务所累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跟姐说说!”
“就是那个……”
这时大门的密码锁响了起来,嘀嘀声流畅,一气呵成。不消两秒,门打开。少年拎着超市购物袋出现,娴熟地打开鞋柜换鞋。他明显带着疾跑之后的喘息和满脸红晕。可当他冷不丁看清楚客厅内情形,却被沙发上正侧着脸观望他的许书屏吓了一跳。红热的脸顿时被降了温,圆眼睛瞪着,嘴巴半张。
“哦——顾……盼!对不对,我没记错吧?呵呵!”许书屏说话音量比平时提高不少,语调也格外热情轻快。她以独特的破冰方式掩饰自己的如坐针毡。在她头脑里,已经自然串接出了一条线索,根本无须凌寒露加以解释。
“对,是叫顾盼。”凌寒露直起身子,将薄毯重新搭在腿上,“顾盼,快进来啊,手里拎着多重!来,再次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闺蜜,许书屏老师。”
“许老师好!我早上来准备给凌老师炖点儿鸡汤,后来发现调料不齐,就出去买了点儿……”顾盼将他的行动线和盘托出。
“哦,是这样!”许书屏觉得这孩子刚刚是把她当作突袭查岗的班主任了,顿觉有趣。她扭头看看凌寒露,对方两手一摊,显然把进退的决定权交还给了她。
许书屏果然表现出这个年纪的女性对于眼色和情势的洞察力。于是假装喉咙不适,轻咳两声,再叮嘱两句,而后借故离开。
顾盼将凌寒露重新安置在沙发上躺好。随后,厨房里冲洗切割的声音响起。
她好久没有享受这样的踏实安宁。
她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趁着大人们晚间尚未歇息仍在劳作的时候赶紧爬上床睡觉。她喜欢听厨房或是客厅里大人收拾或者走动的声音,喜欢被橘色灯光搂抱着。
父亲凌康文了解女儿。无论多晚,即使在她念高三每日奋战到深夜的那段日子,他都坚持给心爱的寒露创造令她安心的氛围。
后来父亲把她亲手交给了那个人。但是再后来,那个人把灵魂交给了魔鬼。
她已经不记得花了多久才终于在夜晚合眼时看不见刀光血影,听不见少女凄厉的尖叫声。她租房,投入崭新的环境。她逼着自己在静寂一片中睡去。天长日久,竟也慢慢习惯。可是当她听见厨房里锅灶的响动,水流的哗哗声,享受着由一个少年给她奉上的慰藉,她觉得或许又要花费一段时间来再次适应夜晚的清冷了。
“先让它煲着。”顾盼悄无声息来到凌寒露身边,蹲下,像一只待命的小动物。
凌寒露从天花板上移回目光,凝视眼前这张鲜活年轻的面孔。她手指蠢蠢欲动,想碰碰他。他那么沉静,全然不似十个月前在同一张沙发上那般火急火燎。凌寒露不会忘记当时他身体某个局部的膨胀和温度,和因为紧张亢奋而起的震颤。而始终未能解惑的是那句话,来不及,就快要来不及……
“到底是什么来不及?”凌寒露将这句话几乎处理成了腹语。她没有指望顾盼能回答。她用眼睛描摹这个少年,从额角,一路延伸至下巴。可他的皮肤真平滑啊,哪有机会潜藏什么深不见底的心思呢?
“嗯?”顾盼舒展的眉头一拧。他只听见女人喉咙里咕哝一句,却没有捕捉到内容。这使他迷惑。
“没什么。你,你额头给我看看。”凌寒露抬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顾盼将磕伤的一侧大方转向病卧的女人,好似炫耀成绩一般。而女人则伸出她“师出有名”的手,直奔那小片已然淡退的伤痕。
“看样子……”
“早就不疼了。”顾盼越发向女人眼前贴过去,以便她看得真切。
“我知道。那管药膏,你用了吗?”
“每天都用。我听老师的话。”顾盼的大圆眼睛笑成弯月,猕猴桃脑袋主动送到凌寒露掌中。“扎不扎手?您试试!”
“嗯,有点,但手感很好。”凌寒露音量放低,语速放缓,她担心慌乱的心跳声控制不好被察觉。
“那我以后尽量保持这个长度,好吗?如果您喜欢摸的话。”顾盼的脑袋索性在凌寒露掌中嬉闹起来。
“呵呵,好。”
“那您到底喜不喜欢?”少年的轴劲儿起来了,非得听见他要的那个词儿似的。
“嗯,喜欢。”
“我可以摸您的头发吗?我喜欢。”
“嗯。”
“好。”顾盼得到允许,将手试探过去。还未触及目标,却被凌寒露叫停。
“你手怎么了?指关节,还有手掌侧面,我看看!”凌寒露神情肃然。
“啊?”顾盼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显得欲盖弥彰。进退两难,他只得把手摊呈在凌寒露面前。“可能骑车不小心蹭到,没事儿。”
“小朋友,擦伤和撞击的伤,我还是能区分开的。不知道我猜测得对不对……你去找他啦?是不是?”
“是。”
“……你怎么想的?”
“我担心警察介入之后就没有机会,所以趁你在病房睡午觉,去了趟你们外院。那里面的地形分布我熟悉,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不相信法律能给他应有的制裁?”
“怎么说呢,您要是觉得我应该信,我就信。可是,难道我除了领那个女士到你家厨房里找那瓶愚蠢的养生茶,就做不了别的?就没有别的价值?”
“可我更希望看到你内心健康身体健全地长大,也希望你竭尽所能成为拥有更大价值的人。当然,假如你在乎。”
“我当然在乎!”顾盼紧握凌寒露双手,贴在胸前,“你说的我就在乎。”
“呵,难怪这几天总觉得你老爱插兜。”凌寒露抽出手来,用指腹轻触少年红肿的指关节,“几拳?”
“不多,两拳。颧骨一下,下巴一下。您心疼他?”
“怎么会?傻话!”
“那您还生气吗?”
“如果生气有用的话……打都打了。”凌寒露努力克制,因为此时的笑容实在不合时宜、不合职业身份。
“您不生气就好。”
“嗯。不过,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两手,以前有没有打过架?说实话。”
“从来没有,真的。我这次是被碰到逆鳞了。您明白吗?”
凌寒露目光轻抚着少年俊美的容颜。窗外自然光照射进来,他鬓角以及鬓角边的汗毛上泛起金色的光。
“呵呵,小朋友的逆鳞。这么好看啊……”她试着去抚摸,只是还未触及,就又收了回来。她感到自己散乱的头发正被小心翼翼撩动着,眼前是少年明媚清澈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