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慢慢流逝,夜风嘶嘶。
漫长的黑夜,仿佛一块黑布慢慢地盖到库铭的身上。
躺在床上的库铭,一方面他在担心父亲库明忠会到哪里,夜太黑了,如果父亲连夜摸黑走回他所在的车站,父亲摸不摸得着走路;另一方面,他在担忧第二天会不会被母亲无故责打。
库铭还是被打了。
库铭和哥哥库星放学回到家,秀芹和朵梅正在灶房里吃饭。库铭走进灶房,他看见老式的木头碗柜顶上放着一个土碗。库铭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土碗,结果碗是够到了,却把碗里的油给打泼。
“瞎了眼的!把我一碗油打泼。”秀芹骂着,朝库铭脸上一筷头劈过来。
十一岁的库铭,泪眼婆娑,两股青黄色的鼻涕从鼻孔里流下来,挂在鼻孔,流到嘴唇,如同两条蠕动的蚕蛹。
库铭吸了一下鼻翼,挂在嘴唇上的鼻涕被他吸到鼻腔里。秀芹看见,顿然觉得恶心,她恶狠狠地骂;“短命鬼,眼睛都被你恶心瞎了,你瞧瞧你那两管鼻子,还不擤擤呢。”
库铭缩回手,习惯性地用手袖揩了一下鼻涕。
“哦哟!……”
秀芹厌恶地吼道,噌的一下,从饭桌旁站起来,一脚将库铭踢翻在地。库铭手里的饭碗,滚落在地板上,饭粒掉了一地。
库铭爬起来,不敢再吃饭,他走出了家门。
库铭没有再去上学,他来到古井旁,离古井旁不远的地方,有几棵上了百年的板栗树。粗大的板栗树,两人排开双手才能围拢。有一棵板栗树的树干空朽得可以容纳下一个大人,库铭钻到板栗树的树洞里,在那儿躲了一天的学。
在板栗树树洞里,库铭卷曲着身子,把整个身躯藏在树洞里。
库铭掰着手指掐算,算晚上,父亲会不会回家。掐算到父亲会在晚上回家,库铭就高心,掐到父亲晚上不会回家,库铭就忧心忡忡。
中午,在整个三里河的田野上空,到处蜻蜓飞舞,知了叽叽叫着。三里河的乡村大路上,不时走过一队牛群。牛群悠闲地走着,不紧不慢,有几头水牛还在反刍着胃里的食料。
吃过午饭,秀芹从家里抬出两口袋小麦,她把麦子背到三里河里用簸箕淘洗,然后再把淘洗好的麦子,抬到大路上用一块竹席晾晒。
在三里河河岸边还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她们把衣服堆放在河边的一块石板上,用棒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在她们漂洗衣服的瞬间,清澈的河面立马被染出一小道黑色,像一瓶墨汁倒在水里。
树洞里,库铭还在掰弄着手指掐算。他一遍又一遍地叨念:“小小诸葛亮,又会掐来又会算,算算我爸爸今晚回不回来。”
库铭念完一遍,如果刚好数到手指的中指,他就高兴,认定父亲晚上会回家,如果没数到中指,库铭又重新数一遍,直至数到中指,他才作罢。有时,即便第一次就数到中指,他还是不放心,接着又数第二遍,如果第二遍还是数到中指,库铭就会开心地笑了,确认父亲晚上会回家,自己就不会被母亲责打。
傍晚,看到同学们放学回来,库铭从树洞里爬出来,和放学的同学一起回家。库铭回到家后,发现父亲并没有像他掐算的那样,他很失望,他谨小慎微地挨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是个周末。吃过午饭,姐姐朵梅到地里干活,哥哥库星去找猪草,秀芹又到三里河淘洗麦子。麦子淘洗好后,再在太阳底下用竹席晒干,然后磨成麦面,就可以做馒头吃。
秀芹出门时,让库铭看着一窝小鸡。小鸡刚孵出来几天,十五六只,毛茸茸的,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叽叽喳喳。
小鸡在母鸡的带领下,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钻到母鸡的翅膀和肚子下面。秀芹淘洗完麦子回来,她大踏步走进院子。母鸡一下惊叫起来,小鸡宝宝一下四散开来。一只小鸡宝从母鸡的翅膀里面掉到地上,一动不动,母鸡惊惶地叫着。
秀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小鸡,凑到眼前,看了看,失望地说:“死了。”母鸡忙着过来护鸡崽。母鸡咯咯地惊叫着,打开翅膀,鸡头一伸一缩,就要腾跳扑向秀芹。
“烂杂种!”
“嘎嘎咯咯。”
秀芹朝母鸡飞起一脚,骂了一声。母鸡惊惶着飞起,最后落到地上,小鸡宝们到处乱窜。与此同时,秀芹的一只大手拧住库铭的耳朵,恶声骂道:“短命鬼!你是咋个看的鸡?”秀芹的手,仿佛从天而降,仿佛上天赐予了她法力。
秀芹拽着库铭的耳朵,把库铭从院子里提到大门外。 库铭的耳垂被撕开一道细口,一丝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给听话了?”
“听话了。”
“给还敢呢?”
“不敢了。”
秀芹大声责问,库铭小声回答。
秀芹松开了手。天上,棉絮般散开的云彩,已脱离了风的追捕。三里河河里的水,依旧叮咚流着,库铭的哭声飘进一个树洞里。
库铭又躲到那个先前躲过的树洞里。库铭躲在树洞里,听着村里的鸡鸣狗叫,听着村里人叫唤母亲的名字,听着村里一些琐碎的声音。
库铭躲在树洞里,看够了天上的白云,就看树洞里的一些蚂蚁。
一些蚂蚁把一只甲壳虫的翅膀狠命地拖进蚁穴,库铭居高临下地看着。
在甲壳虫的翅膀快要整片滑落蚁穴的时候,库铭用一根树枝,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很快,蚂蚁又会把甲壳虫的翅膀重新拖到它们的巢穴,库铭又把甲壳虫的翅膀挑开。这时,有两只蚂蚁爬上库铭手里的树枝,摇晃着小脑袋,在树枝上咬了几口,迅速爬下树枝。库铭又用树枝挑拨甲壳虫的翅膀。蚂蚁似乎意识到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四散开来,蚂蚁还是蚂蚁,甲壳虫的翅膀还是翅膀。
库铭再无事做,他故意把甲壳虫的翅膀用树枝扒到蚂蚁的巢穴,这下反倒吓到了蚂蚁,蚂蚁惊慌四散。一片孤零零的翅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有一只蚂蚁咬住它。库铭从树洞里爬出来,在野地里走了一会儿,又钻进树洞。
再无别事可做,库铭想起了一场大雪。那是他人生当中的第一场雪。
1983年的冬天,全国大范围地降了一场大雪。整个山川一片雪白,山川、田野、树木、房屋,被白雪包裹着,没有了棱角。
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到邻村做客。母亲在火塘里烧起一大个树桩,然后就带着姐姐和哥哥出门。
火塘里的树桩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蓝色的青烟从灶房里飘出屋外,和簌簌飘落的雪花撞了一个满怀。
村里的大路上,一个男人大声叫起来:“下雪了。”
男人穿着黑色的高筒胶鞋,很快就在洁白的雪地上踩出一条笔直有力的脚印,仿佛奔跑在雪地上的羊群。
“下雪了。”
男人又大吼一声,咔嚓咔嚓,他用漂亮的高筒胶鞋在雪地上猛踩几脚。村里的大路上,渐渐有了几个女人和男人,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显出了几分羞涩。他们穿着普通的布鞋,踩在雪地上的脚印要明显浅很多,像一只只洁白的小兔。
穿黑色高筒胶鞋的男人见状,得意地大声奚落道:“怂死,怕把你们的脚踩疼,看我。”穿黑色高筒胶鞋的男人说着,又咔嚓咔嚓,猛在雪地里踩几下,雪花四溅,让穿布鞋的男人和女人羡慕不已。
在三里河的一处河岸上有一片竹林,几棵高大的灌木夹杂在竹林深处。一夜之间,往日翠绿的竹林变成了一片雪白,白色让大地变得安静下来。
山林里听不到鸟鸣。田野里看不见飞鸟。村庄的炊烟,比往日低沉了很多,几乎是贴着屋檐爬行。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翻飞的雪花,像是来自一场肃穆而悄无声息的杀伐。
“啪!”一声脆响,河道上,一棵竹子炸裂,一些积雪滑落到河面上。
“啪!”又是一声脆响,又是一棵竹子炸裂,大片的积雪落入河里。
村里的大路上,开始有人议论:“竹子都被雪压断,赶快回家把火塘里的火烧起来,屋里热乎了,房顶的雪就化了,要不然,房子要被雪压垮,下这么大雪,还从来没见过。”
雪继续下着,仿佛来自一个大世界的千言万语,只言片语,还在幼小的库铭又怎能领会。库铭撑出双手,拥抱着火塘里仅存的一丝热度。火塘里的火已基本熄灭,尚有一丝青烟冒着。
天完全黑了下来,库铭在树洞里,又掰着手指头一遍又一遍掐算:“小小诸葛亮,又会掐来又会算,今天晚上,我爸爸下班会不会回来,如果会回来就落在我的中指上。”
拿不准父亲会不会回家来,库铭不敢冒然回家。
库铭又一次爬出树洞,天已经很黑,他不敢再藏在树洞里,可他更不敢回家。
库铭躲在树洞里,看着村里的灯光次第亮起,一盏盏昏暗的灯光,如同一只只盲眼。
“秀芹,你才回来,忙到这个时候。”
库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紧接着是母亲的声音:“今天太阳好,趁着太阳,我淘了点麦子晒着,还没收呢。背时老母鸡,今天中午,我才出去一会儿,就把小鸡压死一只,十六只小鸡,现在才有十五只了。”
“哦!十五只,你倒还会自己抱(孵化)小鸡。”女人的声音细细碎碎。
库铭壮着胆,走进村子。
家里的门关着。
屋里的灯亮着。
灯光透过大门的缝隙照了出来。
从两指宽的一条门缝往里窥望,库铭可以看见母亲的一举一动。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和堂屋间来回走动。不时母亲会在锅里搅动一会儿,不时又会往灶膛里添点柴火。串出灶膛的火苗把秀芹的身子照得红彤彤的,把厨房里的暗角照得红彤彤的。
秀芹在灶台旁呆站了一会儿,用锅铲在锅里搅动了几下,咣的一声,把锅铲搁在锅沿上,唉声骂道:“短命鬼!我齐齐整整的十六只小鸡,要给我整死一只。”
听到母亲的咒骂,库铭的身子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秀芹继续骂:“这么多的田,没有那个来挖一锄,这么多的麦子,没有那个来背一包。”
秀芹骂着走出厨房,厨房门口有一个脸盆,被她一脚踹翻。盆里有水,盆边沿沾满很多鸡爪印。盆在院子里扭扭曲曲滚了几滚,咣啷一声,静止不动,像极了一个小丑。
秀芹从堂屋走进厨房,手里抬着一个碗,不到两分钟,又从厨房走进堂屋,两只手里各抬着一个碗。秀芹站在堂屋门口,抬头看了看夜空。她哦,哦地哀叹两声,把手里的一只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她凌乱的头发垂了几缕下来,滑进了碗里。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滑进碗里的发丝又从碗里抽出来。
秀芹端着一碗饭,坐在堂屋门口,朝大门看了一眼,骂了一句短命鬼,死哪里去了。
黑夜里,秀芹吃下了一些夜色,也吃下了一些火光。
“我齐齐整整的一窝鸡,整了才有十五只。”
秀芹边骂边吃,边吃边骂。
听到母亲这样骂,库铭悄悄离开,他又躲进树洞里。村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像一只只飞进夜空的飞蛾。
黑夜里,库铭看到了一个人。
野地里,有一个人蹑手蹑脚,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东张西望地走出三步,又退回两步。库铭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人是村里的五保户祖新,六十多岁。
在整个三里河村只有祖新才会这么走路。黑夜里,祖新轻脚轻手地潜进一块菜地,很快,祖新又从菜地里溜出来。他半蹲着身子,四下里观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又重新返回菜地。尽管如此,祖新还是把身体藏在了菜地里,他的身子不敢高过菜地里的菜。
库铭用脚踢了一下树洞,咚的一声响,祖新停止拔菜。十多分钟过后,菜地里露出来一个人头,然后祖新的身子慢慢地高过菜地里的菜。库铭又用脚踢了几下树洞。咚!咚!咚!声音从树洞里传出,祖新猛然几步跨出菜地,一溜烟跑掉。
第二天中午,有一个女人在村口大骂,骂谁不要脸的,去偷她家菜园里的菜。
祖新慢条斯理地在村里的大路上走着,他依然走出两步又退回一步,当他听清楚是什么回事的时候,祖新清了清嗓子,附和着说:“是呢是呢,这些人不要脸。”那个骂街的女人说:“祖新大哥,不嫌弃的话,你把这些菜拿回去随便吃吃。”
“只是莫嫌弃是别人偷了丢在菜园里的,还新鲜呢,”那个女人说。
“不嫌弃,不嫌弃,这些人,可恶呢,”祖新说。
“祖新大哥,你就拿着。”
“嗯!嗯!”
祖新点着头,接过女人递给他的菜,光明磊落地抱着自己偷的菜在村里的大路上走着。
库铭怯生生地回到家,母亲笑容满面。库铭有些失落,原来父亲是回来了的,害得他白白在树洞里躲了一夜。看见父亲在磨镰刀。库铭想把祖新偷菜的事告诉父亲,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
让库铭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给他买回来一双解放鞋。库铭拿着解放鞋,如获至宝,他穿着父亲买给他的解放鞋,在村里的大路上欢快地奔奔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