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天空泛着一丝红霞,霜雪弥漫的黑风山沉寂在缕缕寒气中,有残光透过迷雾间隙,洒落在洞口。
张若然呆呆的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抓住这缕微弱的温暖,可光线却不愿在糙皮厚茧的掌心停留,顺着指缝溜走,无影无踪。
天边一片祥云正朝这里飘来,张若然眯起眼望去,云上有人,黄袍银甲英武俊朗,珠帽彩袖风流倜傥,丝锦靴衬盘龙袜;手持三尖两刃刀,有白毛细腰神犬立于膝侧,背脊覆鳞甲,颈系红结坠金铃,双耳竖立,候命差遣。
情况不对!脚底抹油,溜!
张若然眉心紧锁,冷汗流过鬓边,蓦然站起身,抓起玄缨枪,翻手一挥唤来大风起,乘风而遁,仓惶逃命,嘴中骂骂咧咧,
“甘霖娘的杨二狗子!真踏马不是个东西!”
杨戬没听清,见张若然跑了,先是一愣,随即掐诀催云追赶,大喊道,
“不是,老黑,你跑什么啊?你先别慌,等等我!”
张若然一边逃一边回头咆哮,
“不慌?我呸!你最好的装备都穿齐揍我来了,再不跑就是大傻子!”
杨戬听了哭笑不得,他刚收工从天庭复命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最近有些个疑问困惑许久,心烦意乱急于求解,就打算来问一下老黑。
杨戬赶忙解释道,
“我不是来打架的!你倒先听我说句话啊!”
张若然逃得更卖力了,
“去你麻的!这招数我早在玩泥巴的时候就用烂了,休想诓我!”
杨戬闻言震惊不已,一时间放慢了速度,究竟是做过多少混账事的人,才能如此狂傲的,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来。
张若然趁机拉开距离,把杨戬远远甩在身后。
她可不是无头苍蝇般乱转,下界的地形地貌都牢牢记在脑中了,除非杨戬使出担山赶日的本领,否则别想碰到她张若然。
狂风一路席卷至陷空山,这景色真不错,黑风山还在凛冬飘雪,这里却是初夏暖阳,下面有石洞,深不见底,张若然闻见烟火香味,直直往下飞去。
陷空山无底洞。
底下好是热闹,妖精们来来去去大摆筵席,铺彩结挂红灯,张若然来到偏僻处,顺手逮了个端好菜的妖精,席地而坐,拿起盘子里的整只烧鸡开啃,改善伙食,真不错。
小妖精哪见得这等大妖怪,双腿一软,扑跪在地,梨花带雨的磕头求饶,
“上仙饶命,小奴还有老母亲要养,两个妹妹年纪尚幼还未化形,求上仙发发慈悲,饶过小奴贱命。”
张若然摆了摆手,
“好啦好啦,我就来蹭个饭,不会害你,对了,今儿个什么日子?过节吗?吃这么好。”
小妖精急忙阐述缘由,原来她们主人把取经和尚掳来了,今日是在准备与唐玄奘成亲。
张若然略微思索,按原先的取经地图路线,这陷空山乃是必经之路,可在六耳猕猴尚念成的干涉下,路线应是早已变更,此时大光头该在以北千里外的镇海禅林寺才对,都偏出这么远了,还去把人绑来,无语。
至少不算太傻,知道唐僧肉吃不得。
转而选择夺唐玄奘元阳精气,一来,可以毁他十世修行的清净身,导致取经不成;二来,得元阳精华一步登天,跻身太乙金仙之列,虽然有点不太光明磊落,但到这步为止都是不错的谋划。
不过,使这种阴损招,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既然都掳来了,哪怕手段用强硬点呢?哪怕下药呢?
是太年轻了吗?还是被迫加班?该不会,两个都认出来彼此了?
摆出这般声势浩大的婚宴,分明是要引得别人注意,生怕这事透不出风。
张若然三下五除二把剩余的烧鸡吃干净,扔掉鸡骨头,扯下一根红丝带擦手,站起身说,
“别跪了,领我去见你们家主。”
小妖精未作回应,也不敢起身,继续跪伏,万分纠结为难。
张若然见状,无奈的耸耸肩,问道,
“你看我像是会做恶事的人吗?”
小妖精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去,她想说很像,但恐怕会被打死,所以不敢说。
张若然有点没耐心了,戏谑笑道,
“不带路也没关系,我自己去找便是,但你于我而言,可就毫无用处了。”
小妖精急忙磕头,
“上仙息怒,小奴带您去。”
路过厅堂时,见唐玄奘合掌闭目,独自坐在石凳上低吟佛经,一身淡淡佛光隐约可见,灵气浑厚。
道近将成,按理来说不再需要借助诵经来稳定心性,除非,心不静。
难不成大光头已经唤醒了作为金蝉时的记忆?玛德,有私心!这不行!如果他现在闹辞职不去取经,要出大问题。
张若然轻轻挑眉,示意小妖精先等等,整理了下衣冠走上前,恭敬作揖行礼,
“圣僧,真巧啊,久违了。”
唐玄奘不再默念,灵眸轻启,微摇头,
“善哉,非巧然也,再与贫僧分因果承罪业,惟恐断送大王今生苦修的仙缘,教贫僧不得心安,大王还是,请回罢。”
张若然从桌中果盘拿了个苹果吃,笑说,
“圣僧说的什么话,我来替你们解围,不领情就算了,反倒怪罪我起来,再者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接着张若然打开桌上的白瓷瓶酒盖,
“你说是吧,大圣,还没成亲呢,你就喝上了?”
只见瓶口慢悠悠飞出一只苍蝇,忽然凭空升腾一阵清烟,小小苍蝇登时变成了孙悟空,一旁的小妖精两眼一黑,扶在墙上,差点吓晕了去,猴子气得挠腮,蹲在石凳上,
“不识好歹的黑妖精,又来坏你孙爷爷好事!”
张若然扔掉苹果核,摊摊手,
“我好心好意帮大圣,怎么能叫坏事呢?借一步说话。”
张若然来到静处,询问孙悟空,唐玄奘最近是否有反常之举,猴子心气傲慢,自是不肯有问必答,张若然只好说,
“大圣你可想清楚,如果他不去取经,你行道半而无果,不上不下,说不定还再遭那五指山压,而且下一次,可就不止五百年了。”
孙悟空迟疑后,道出唐僧近来详细事,黑松林的一处祥云,禅林寺的三日怪病,欲致信东土另寻他人取经,劝阻自己不要棒杀此妖精,本多次有机会带他逃离,唐僧却不愿走了。
张若然饶有趣味的听着,猜想被印证了,大光头现在已然变回金蝉。
孙悟空继续说,自己同那妖精斗法时,竟会惊动了十八尊罗汉与三十二路天神来围观,有一怪异事,十八尊罗汉泰然自若,其中还有为打斗暗暗喝彩的,三十二路天神却神情紧张,好似是怕自己将那妖精打死,注意到这点,孙悟空及时收手,未使出全力。
张若然愣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孙悟空,随即放声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感慨道,
“不得了呀,大圣,这一路没白走,你居然都会观人脸色了。”
孙悟空拍掉她的手,将信将疑问,
“别拿俺老孙打趣,黑妖精,你可有计法解此局?”
张若然笑着点头,
“大圣在此稍候,不要生事,我去取破局之物来。”
张若然叫小妖精继续领自己去见这无底洞之主,地涌夫人,是地涌,还是地蛹?嘿,傻不愣登的知声虫。
闺门推开,只见夫人一身嫁衣坐在床边无声泪下,花容月貌,我见犹怜。
小妖精退下,张若然关好门,淡淡问,
“妹子,我不请自来吧,你不会怪我吧?”
夫人见到张若然,急忙拭泪起身相迎,
“姐姐!您为何来了?”
张若然微微用力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地涌夫人吃痛,轻呼哎呀,张若然大咧咧的坐下,
“你还好意思问,闯大祸了知不知道,若不是我碰巧来访,你离灰飞烟灭就不远了。”
张若然瞥见地涌夫人手腕上系的红绳,
“几百年了,还戴着呢?”
地涌夫人轻轻点头,张若然哀叹一声,
“他因你轻慢佛法,你为他二度成妖,好一对苦命鸳鸯,何至于此?”
地涌夫人听了这话有些不爽,阴阳怪气道,
“嘁,姐姐又好得到哪里去。”
“嘿嘿,那可不一定。”
张若然贱贱的笑着,挽起袖子,露出光溜溜的手腕炫耀,地涌夫人见状大惊,眼里尽是羡慕,又夹杂几许悲伤,
“姐姐,你……”
张若然晃了晃手指,
“你急着送死没关系,只是,这样就够了吗?你看,红绳他没收下吧。”
地涌夫人不愿承认,驳嘴道,
“可他没有就此离去!他记得我!”
“不错,他心里是有你,而你不忍心逼他作选择,这样耗下去,等到灵山出手干预,就只有你落得魂飞魄散,再无机会。”
地涌夫人气势骤减,
“那还能如何?我都已经做到这步了,他们肯放过我?”
“当然不会,但我有法子保你,只看你听不听。”
地涌夫人别过头,
“不听,我只要成亲就够了,结此相思苦,身死又何妨。”
张若然笑了笑,
“可你活下去,才有机会去灵山偷人嘛。”
“姐姐莫想骗我,一旦他功成正果,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张若然躺在床上,
“是这样吗?那他贵为金蝉时,为何还会私掸一粒米下界给你?为何还要为了某人轻慢佛法?修成正道,果真会了无情欲么?”
地涌夫人气势骤减,委屈巴巴的投来视线,却不作言语,张若然眉目轻挑,
“把你家供奉的牌位给我,使上面的人来接你。”
地涌夫人不解,弱弱的说,
“姐姐是不是糊涂了?此事若被义父知晓去,定将诛杀我的。”
张若然坐起身,
“当然,所以我和三太子会保你。”
地涌夫人疑惑更深,
“我同三哥交集甚少,他怎会帮我呢?”
张若然嬉笑着讲了很早以前的故事。
哪吒幼时顽劣,闹东海杀夜叉、屠恶蛟,龙王状告玉帝未能得见,姓敖的气不过,亲自上门讨债,誓要哪吒以命抵命,若李靖不交人,则要水淹陈塘关。
李靖左右为难时,哪吒竟主动出面,扬言一人做事一人当,愿意偿命,条件是敖家不许牵连无辜百姓,便剔骨割肉还于父母,自了性命。
殷母悲痛欲绝,瞒着李靖,替哪吒建庙宇,塑金身,望儿子可受香火供奉。
但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李靖无法认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吒断绝亲子关系,实属大不孝,怎可受人供奉,一怒之下,烧庙宇,毁金身。
哪吒是玉虚宫混元灵珠子转世,师从道门金仙太乙真人,舍不得哪吒轻易死去,便用藕作身,以莲化衣,依托哪吒一缕残魂复生。
哪吒复生,肉身成圣,知道李靖所作所为,便心生怨恨,时时欲夺李靖性命,李靖不敌,找佛老求救,才得了一手用来镇压哪吒的玲珑宝塔。
最终导致矛盾升级的还是父子二人立场不同,李靖虽为天庭三军总帅,却心向佛门,三个儿子里,只有哪吒归了道仙。
哪吒和李靖一直不对付,唱反调是常有事。
听到此处,地涌夫人明白了一半,却不明白另一半,
“如来天尊数度对我网开一面,可为何欲取我性命的是佛家?”
张若然饶有意味的笑了笑,
“除了佛老本人,坐下尊者无一希望金蝉功成正果,只要你一死,金蝉定会永不取经,别人就得瓜分原属于金蝉的权利,你有没有想过,只是寄情托你一粒米,以佛老的气度,为何金蝉要受如此重罚?看似是罚,实则是保护金蝉免受纷争之苦,只要取经大业功成,金蝉破蛹,灵山的权利划分将会大洗牌……”
地涌夫人听得汗毛倒立,急忙扑来捂住张若然,不许她再说下去,
“姐姐莫再泄露天机与我,万一害了姐姐万劫不复,我即使活下去,也不如死了好!”
张若然掰开地涌夫人双手,
“那么,你肯将牌位给我了么?”
地涌夫人速速取来牌位递交,张若然离开前叮嘱道,
“妹子,你记好了,我会叫三太子送你回灵山,在佛老眼皮底下,无论他们如何不甘,也动不得你,去找弥勒尊者一同拉拢势力,可保金蝉不会殒命。”
地涌夫人认真点头,跪拜在地磕了三个头,
“姐姐,千万保重。”
张若然头也不回的挥手再见。
再回到方才和猴子言谈处,孙悟空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张若然转交牌位,
“久等了,大圣,你拿这牌位,去天庭状告神宵托塔天王,就说是你自己找到的,绝不要说是我给的哈。”
孙悟空拿着牌位发愣一下,瞬间使了火眼金睛朝张若然看去,神形不稳,灵台溃塌在即,顿时抓过张若然的手掌扳开,只见其中一条掌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孙悟空龇牙咧嘴骂道,
“黑杂种!你疯了不成!”
张若然快速抽回手,掏着耳朵离开,
“你有你的取经路,我有我的遮天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娘的选择,轮不到你说教。”
躺在无底洞口边的石头上,吹暖风晒太阳,张若然抬起手看了眼,那条掌纹彻底消失不见,这顿饭钱真踏马的贵,忽而自顾自的笑了,低声笑说,
“圣僧,这次,换你欠我一个人情了,可别忘了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