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几乎是在陆一桐催促下走完了过道里的五十米。
他在大门外空地上站了一夜,未眠。动作缓慢并不全是因为体力不支。
这一整夜,他的脑细胞异常活跃。他将凌寒露倒地前他所能记起的细节一一翻找出来,试图寻到蛛丝马迹。可是他的视角里一切都太正常了,甚至涌动着他还来不及消化的幸福感。在凌寒露为他量身定做的课堂上,他还没来得及将“顾盼自雄”的尾巴收好,意外就发生了……那个黑帽子口罩人,要是他早些关注并提防,会不会就能让女人免于灾祸?
一想到这些,顾盼的大脑就快要燃烧。
而就在某个临界点上,陆一桐打来了电话。
可是出乎她意料,顾盼慢慢悠悠出现在了过道尽头。
陆姑娘生怕一大早扰民,故而比划多过言语。直至顾盼迟疑的步子实在令她不耐,才憋不住吼了起来:“快!真的醒啦!我睡过去了,还是小护士弄醒我的呢……唉哟不好……”。姑娘既兴奋又焦急,一下子没收住,吼得忘乎所以。吼完意识到不妥,她捂嘴返回室内,乖乖立在床边,滴溜着两眼。
护士扭头观望,面露鄙夷之色。待操作完毕,推着输液车从陆一桐身前擦过。出门时她顺带瞥了眼过道。逆光走来的高大男子看不清面目,但与她从业以来见过的大多数家属不同,他竟没有步伐里的心急如焚。甚至于,那插兜悠闲的姿态,比之陌生路人还更沉稳淡定……她摇摇头,继续推车走远。
顾盼终于在病房门前站定。就只是在门前。一种无形阻力使他无法迈步。
陆一桐冲他招手,并指指病床上意识复苏的凌寒露。见他依然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便一个跨步上前,将他揪了进来。
凌寒露微微侧躺。一只耳朵和下颌被棉被遮掩,露出四分之三张脸。她双眼微张,迎向窗帘漏进来的光。直到一大片阴影出现。
少年的背替她分担了渐渐骄纵起来的晨阳。如此,她的眼睛因为舒适而渗出了笑。
“我躺多久啦?”
“不算太久,一夜。”
“刚刚那女孩儿……”凌寒露目光搜寻那个齐刘海姑娘。
“嗯,她一起来的。”
“你们整晚都在这儿?”
“当然。您昨天太吓人了。”
“真是不服老不行啊,以后不那么拼命了。熬夜熬丢的是阳寿,呵呵……”
“您是慢性中毒。”
“中……毒?”凌寒露听罢越发清醒过来。她休眠一夜的脑细胞被瞬间激活。“具体呢?”
“检测出消毒剂的成分。国内少见的那种。医生说是通过消化道中的毒,也就是口服。”
“被人下毒?国内少见……难道是,我被境外组织盯上了?”凌寒露见顾盼愁容满面,便努力压制了内心疑惑先去安抚这个小朋友。
“真要是那样,肯定一招致命的那种,谁有耐心给您慢慢儿下药啊?”顾盼闷着头嘟囔。
“我自己都没难过呢,你怎么啦?头抬起来我看看!”凌寒露从被子下伸出手,无力地舞动一下。
“凌老师,我一晚上都在想,是不是我买的进口食材有问题?或者不小心洒了消毒剂之类的进去?我……”顾盼缓缓抬头,与一脸病容的女人目光相接。
“别,别乱想。头晕胸闷不是最近刚有的,肯定和你无关。你信我。”
“嗯,好。我信。”
“既然是慢性中毒,就是说长期积累,一朝爆发。消毒剂,还得是经常服用……难道我有梦游症,自己却不知道?问题是我家里没有那种国内少见的消毒产品啊?”
“先养好身体再说吧!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后对各种食物严格把关就行了。”顾盼见凌寒露自行缠绕了进去,便试图切断话题,“休息吧!”
“好。”凌寒露将手缩回棉被里。
顾盼替她掖好被头,重又坐下。见亮光掠过她的眼睫,他拖动身下的凳子,在合适的位置上用身体给她挡光……
“那个,顾盼哥哥,我先回学校了!有需要的话你给我打电话!走啦!”陆一桐说完立刻从病房门前消失。门被轻掩。
“她……”凌寒露努努嘴朝向门口,“那个姑娘,她叫什么?”
“陆一桐。桐树的桐。”
“哦,怪好听的。她喜欢听我上课?”凌寒露对这个从一开始疑似冤家路窄直到转变为旁听生的小姑娘依然心存疑惑。
“她喜欢您。真的。喜欢您这个人。”
“这倒挺难得的。”凌寒露似乎更能理解爱而不得易生恨这样的设定。所以她所说的“难得”,也有珍贵的意思。
“嗯,岂止难得,简直奇迹。”
“哦。可是昨天我让你们失望了。遗憾。”凌寒露扭过脸去,眼睛因为干涩和忽然间记起的不悦场面而不停眨动。
“您是说毛姆的专题?”
“对。Maugham,我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凌寒露声音渐渐隐了下去,随之整个身体也沉入棉被里。
“我看到PPT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直到您晕倒前,我一直在笑。”
“可惜精彩部分还没开始就……”随后,凌寒露躲在被子里不出声。身体不适加之内心一丝幽怨,使向来冷静的她竟红了眼,并发出啜泣之声。太意外了!这举动在她而言等同于失态。
“凌老师,您怎么了?哪里疼吗?胃疼还是肚子疼?我去叫医生!”顾盼起身。
“别走!”凌寒露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她纵容自己再一次失态。
这时,病房门外有人停住。起初他们只当寻常路过的病患或医护,并未在意。可是那人走了又回,在门前徘徊良久,让他们不得不相信此人是为着这病房里三张床之中的某一张而来。
而那人一番斟酌后,径直朝凌寒露走来。
2
步步逼近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来到凌寒露床前,方才摘掉墨镜。但即使露出全脸,也依然是个陌生人。
“请问您找……?”顾盼将凌寒露的手轻轻放回,盖好。
“我找她。麻烦你回避一下,可以吗?”来人朝门口示意,嗓音略显嘶哑。
凌寒露望了眼顾盼,点点头。
“凌老师,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少年将木凳让出,请中年女士坐下。
“你好!冒昧来访,打扰你休息了。”
“无妨。有话请你直说吧!”
“好,谢谢!先请求你的原谅。但这件事很急。”女士环顾四周,对于凌寒露的2号床所遭受的两面夹击之势感到不安。她请示道:“能不能把床帘拉上?”
“可以。”
床帘围拢后,女士终于自报家门:“我叫闻慧,是方宇承的前妻。”
这个名叫闻慧的女人后来的信息输出才渐渐让凌寒露所疑惑的“中毒”事件有了眉目。同时也引发了她心里一场地震——方宇承正是那个投毒者。
“我去打听了你的情况。消毒剂……果然这个人死不悔改。”由嘶哑的声音来表达某种控诉和愤怒,听来尤为惊心。“唉,魔鬼!”
“不明白。”
“你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他这次对你下手只是故技重施。对不起,我应该早些说清楚的,或许你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早些?”
“是啊,几个月前其实我给你写过一封信,让你远离方宇承。我当时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也担心贸然行事不妥,就写了那封愚蠢又无效的信。事实证明确实无效。”
“可你为什么锁定我?”
“你们跨年夜一起去过烟花秀,对吗?我当时也在现场,碰巧看到你和他。他叫你林寒露……”
“哦,难怪。”
“我那会儿就有预感,你很可能是他下一个受害者。因为你是他钟情的那一款。”
“钟情的一款?”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有意将你物化……”
“无妨。可是,因为钟情,所以加害?”
“方宇承是不是赞美过你纯洁?不染尘埃?”
“我想想……是的。”
“他当年也这样评价过我。”
“哦……那,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听我的声音,怎么样?”闻慧将凳子前移,“仔细听听。”
“好听啊,就是,很性感磁性的那种,很多欧美女星都是这样的嗓音……”
“呵,可我原来是女高音啊,音乐剧老师,现在唱不了了。”
凌寒露被“音乐剧”这个字眼逼得汗毛直立,倦意全无。“你演过克里斯汀?”
“对,歌剧魅影。方宇承最爱的剧目。怎么,他跟你提过?”
“是。可你为什么现在唱不了了?是因为他?”
“他把半瓶消毒剂灌进我嘴里。然后我的人生就改写了。”
闻慧说,她原先供职于A大音乐学院,音乐剧专业讲师,也教授钢琴。有段时间,一个男学生周末到家里来找她指导钢琴演奏。两个人在琴房里一呆就是半天,谈笑声偶尔传出来。久而久之,方宇承疑心他们情愫暗生。
某天夜里方宇承逼问无果,情绪失控之下撬开闻慧的嘴巴,将消毒剂灌了下去。
“他说既然我不肯承认,就只能由他来处置我了,他要净化我的内循环……当时我就意识到我完了,虽然吐了出来,但是喉咙里火烧火燎。趁他不备,我打开了手机录音,后来故意激他说些丧失理智的话。”
“你想取证?”
“是的。”
“但是,以他现在的社会地位和学术成就,他并没有受影响,安然无恙。显然你放了他一马。”
“天意!第二天早上我婆婆来电话,说想我。我躺在病房里跟老人家强颜欢笑。还解释说感冒了声音才变成这样。他妈妈对我真的好,要是让她知道有这么个变态的儿子,还不得气死。”
“后来你们离婚,理由也不好找吧?”
“他跟家人说他不育,不想耽误我。呵呵,是不是很伟大?至于我为什么告别音乐剧行业,在你之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之后我就出国进修舞台剧编导。去年年末回国,约朋友去看烟花秀,竟然就看到了你们。他叫你林寒露,哦不,现在我知道了,凌寒露。”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
“我不能再助纣为虐了。因为我的犹豫不决,已经害了你。我当年的录音还在,如果你这里能提供些有用的物证,说不定……”
“可是他究竟怎么对我下毒的呢?”凌寒露摇摇头,“他并没有对我施暴。”
“你是慢性中毒,想想看,你们相处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食物?”
经闻慧提醒,凌寒露想起那只永远等待她的酒红色带盖儿瓷杯,还有,那两盒没有塑封的花茶和果茶。
“我想,应该有。”
凌寒露感到毛骨悚然。这几个月来,她竟然一直顶着不染尘埃的头衔被方宇承执行着内循环的净化。
“寒露老师,再次说声对不起。”
“……闻慧,来我课堂的那个人是你吧?就是坐在角落里戴渔夫帽的。”
“是我。我之所以觉得特别愧疚,还因为我居然权衡过你值不值得我亮出身份来提醒。”
“你跟踪我是为了考察我?”
“对。其实这么想来,我并不比方宇承清白多少。对不起!”
“别……”凌寒露轻喘一口气,“闻慧,你很好。要快乐下去。既然前半生已经那么惨痛了,难道余生不是更应该被善待吗?”她掌心向上,那里写着唯有她自己方能读懂的两个字,共勉。
“好。”闻慧眼泛泪光,与病床上微笑着的女人温柔击掌。
“哦对了,麻烦你件事儿,帮我把外面那个小家伙叫进来。我让他领你去我家取花草茶,在厨房里,玻璃罐子。还有,我保温杯应该在他那里,或许有用……”
“明白。”
两分钟后,顾盼听完凌寒露的指令,面色铁青。没等凌寒露劝说他冷静理智,咬牙握拳领着闻慧出了病房。
凌寒露有一秒担忧,但又觉得顾盼虽然血气方刚,但做事分寸感不差。倒不至于横生事端。如此,安心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