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墙壁,带着些许时间和污渍的斑驳痕迹,就像一年前初到时那样。
几乎完全未变。
身穿蓝白条纹衬衫的年轻男人靠在枕头上,看着床对面的白墙发愣。
“秦临,该吃药了。”干脆略微沙哑的声音自门边响起。
原本发呆的秦临向右看去,李护士拿着文本夹站在门口,依旧准时的来提醒他吃药。但今天她并未进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知道了,谢谢。”他轻轻回应,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护士浑身一抖,嘴角微颤,立刻迈腿离开,脚步由慢至快,鞋底与地板摩擦的响声很快便消失了。
她原本是应该监督、帮助他把药吃下去的。
目送护士离开,秦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八点过一分。
他瞥了眼门口顶角的摄像头,随后下床从旁边柜子上大大小小的几个药瓶里,倒出一小把在左手手心,微微上托,仿佛在像谁展示一样。
一仰脖子,拿药的手立刻覆捂住嘴。喉头使劲上下起伏,然后是被呛到带来的猛烈的咳嗽。他左手握拳放在嘴边,想要止住咳嗽,眉头紧蹙,右手摸索着端起一杯凉水,赶紧拿到唇边,大喝了一口。
把气理顺了,他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恢复了之前呆呆的样子,走到了窗边。
病院的窗户不能完全拉开,但他却像是彻底不记得一样,拼命拉窗,右手不够,又加上了左手。
窗户依旧没被拉开。
他努力了好一会才终于放弃。
秦临站立在窗前,那双眼睛完全没有了呆滞,变得明亮而富有神采。
这个时候,出来晒太阳的病人还不多。仅有的几个都在做他们每天早上始终坚持的运动。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在树上探头探脑,时而挠腮发出怪叫。树下的护士无可奈何地盯着他,疾呼着危险,催促他赶紧下来。
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打一套花里胡哨的拳法,还对树上的男人勾了勾手指。
男人一声怪叫,猛地将什么砸向他。
老人大惊,跌坐在地,飞来的东西险险从他头顶划过,所剩不多的头发随着带起的气流微微摇动。捂住左胸,指着男人大骂。
隔得有些远,秦临只听见了“不讲”,“大意了”,“暗器!卑鄙!”几个模糊不清的短语。
立刻有护工跑向老人,将他扶起,似乎要带他去检查身体。老人摆手拒绝,扭了扭身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另寻了一个远离那棵树的地方又打起一套拳法。
和他之前所练的,竟没有一招半式是相同的。
尽管如此,这套拳法的名字秦临还是知道的,“瞎几霸打拳法”。
此外就只有两位病人在外边。
一位老妇人,在下象棋。
她的对面没有坐人,但她却下完一步又立即悔棋。最后她双手捂住了脸,棋盘上的残局完全没有改变。
他听说过她的故事,护工们曾经谈起。
因为象棋结缘的两个人,喜欢在闲暇时对弈一番。丈夫总是执黑棋,她执红先行。明明棋力相近的两个人,丈夫却总是输给她。她的丈夫是名警察,有一次在休息时接到了紧急抽调的任务,不得已丢下下到一半的棋局。
在抓捕犯人的过程中牺牲,再也没能回来。
后来,她的孩子也发生了意外。
没能承受住接连打击的她,就到了这里。
最后是一位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静静观看着周围的人。他突然回头,目光与秦临正好相接。
秦临毫不避退,直勾勾地盯回去。
老人随后移开目光,像是随意地向窗户正下方的那片绿植瞥了一眼。
秦临微虚双眼,小心地向着正底下的植物看去,并没有看见他担心被人发现的东西。
有些打蔫儿的叶子和泛着黑斑的花朵上面,什么也没有。
“等等!”他轻呼道,总算察觉到了异常。
那些吸收了本该进他胃里的药物的绿植,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异样。
他认真吃过两个月的药,但没有任何帮助。于是他将这些无用之物尽数丢出了窗外。
在摄像头和护士前表现的,不过是演戏。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说道,回头看了看挂钟。
八点十五分。
“希望他们不会找到这里。
“希望你们不会因此遇上麻烦。”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轻轻说道:
“再见,黄鸟精神病院。”
……
李护士查看完她职责内的所有病人,填完晨间的表格,回到了二楼执勤室。
“李姐,你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才回来诶。”
新来的鹅蛋脸护士说,手中的笔转个不停。
“小冯,你表格又有错误。”另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护士指着桌上的一份文件说,皱眉继续道:“你真该多跟小李学学。”
鹅蛋脸护士起身拿回了表格,蛮不乐意地说:“知道了。”
中年护士看着李护士,发现她脸色不佳,问道:“小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呼,不是。”
李护士像是紧憋了一口气,终于能呼吸一般,使劲拉扯嘴角的肌肉挤出一个笑脸,脸颊上的疤痕也因此皱作一团。
她下意识伸手挡住了多年前留下的伤疤。
“李姐是有心事吧。”鹅蛋脸护士没有抬头,随口说。
“不,不是。”
中年护士似乎想到了什么,示意李护士跟她到门外去,随后压低声音问:“找你爸讨债的那帮家伙又来了?”
“……是。”
中年护士轻叹了口气,问:“报警了吗?”
“……没用。警察在的时候,他们都很老实……”
“那,有你爸的消息了吗?”
李护士轻轻摇头。
“这事光拖着也不行啊。”中年护士说,却也提不出什么建议,转口道:“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爹的!”
“……我没事。青姐,谢谢你。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个病人的记录没做好,我先去补上。”
李护士又笑了笑,然后转头向楼上走去。
“唉,这孩子。哦对了,今天好像是什么日子来着,是什么呢?”中年护士看着她上楼,自言自语道。
3-16病房,出楼梯口右转第三间。
李护士对这个单独房间里的人印象颇深,他除了越来越喜欢发呆,其实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心理或精神疾病。
张医生给出的病因是“轻度被害妄想症”。
“或许极端孤僻也算一种病吧。”她想到,那人自来这里后,几乎从未出过房间,除了自己和他的主治张医生外,印象里他都没和别人说过话。都来这一年了,或许哪天他打算出来转转都没人认识他。”她又想到。
在思考和面对这些病人时,李护士总是觉得会轻松些。
来自人性根源,却又被文明排斥的那种,相比处境更糟的人而产生的些许优越感。
这很正常,也很容易理解。
3-16的门被关上了?
李护士微觉奇怪,他从来不会在上午关上房门,相对应的,他从来不会在下午把门敞开。
她立即转动把手同时借着玻璃查看内里情况,他既没在床上也没在窗边!
把手无法转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
她将文件夹换了只手拿,再试着转动。
打不开。
医院的门带锁,但一般不允许上锁,而精神病院的门往往只能从外边锁上。
他肯定是用什么东西卡住把手了!
“秦临!开门!”她拍打房门,用沙哑地声音大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
“怎么了?!”
负责这层楼,此时值班的护工闻声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叫道。带起一阵叮铃铃的钥匙响动。
李护士焦急地说:“门没锁,但是把手转不动!”
“我看看。”
护工示意她让开。他拽住把手,上提,然后转动。
门开了,轻松打开。
“呃……”李护士略一迟滞,立刻推门进去,卫生间没人,环视一圈仍不见他,正要呼喊。
“李护士,你找我?”
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从床底下。
她低头看去,正好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秦临趴在床底,右手撑头,微笑看着她。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说:
“你在床底下干什么?”
当然是在床底啦,不然他还能藏哪?她在心里宽慰着自己,一定是因为昨晚没睡现在太紧张了。
“捉迷藏呀。”秦临小声说,歪头看了眼门口。
李护士跟着看去,开门的护工靠在门边。
“刘护工,谢谢,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刘护工眉毛一扬,扫了眼床下的秦临,似乎觉得他确实不需要靠自己制伏硬按到床上,点点头,说:“行。”
房间里只剩下他俩了。
秦临从床底下钻出来,衣服沾满了灰尘。
“李护士,你找我?”
“……是。早上的药你吃了吗,我应该监督你……”
他嘴角上扬,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惨白怖人,答道:“当然吃了,”然后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那不是你的命令吗?”
“……命令,那不是……算了,吃了就行。你刚刚说你在捉迷藏?”
李护士拿笔准备在在今日的表格上记下他新增的异常状况。
“嗯,和我一个新交的朋友。”秦临开心地说。
她诧异道:“新交的朋友?”
“对,他还说除了我之外别人都看不见他。他是隐形的!”
李护士叹了口气,病情加重了啊,同时将他的话记在表格上,准备马上去找张医生,又问道:“你最近还出现了别的状况……呃,就像你新交的这个朋友这样的?”
她抬头看向他,发现他的表情变得沮丧。
“我知道这里是精神病院。这个隐形的朋友,是我幻想出来的对吗?”他转瞬间变得无精打采。
“李护士,这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朋友?”
她一时无法接话,只能说:
“我去叫张医生来。”
转身正要离开,一只手突然伸来拉住了她空着的右手。
温热,柔软。
她回头看去,男人低首,轻轻说:“李护士,我只是想找一个不隐形的人说说话。能不能别告诉张医生,他又要让我吃更多只是好看但好苦的药。”
样子可怜兮兮。
李护士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手,松开,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一会。”
秦临的眼睛立刻明亮,答道:“您真好。但是……”
他看了眼挂钟,打了个哈欠继续说:“捉迷藏让我好累,我想睡觉了。”
李护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挂钟正常地走动着。
九点过五分。
今天我明明比以往还慢些,怎么时间还这么早?她心道奇怪,抬手看向腕表,明明已经九点二十五了呀。
“你这房间的钟,慢了二十分钟。”她说道。
“不是你的表快了二十分钟吗?”秦临微笑着答道。
“你应该试着出去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真正交个朋友。那会让你好很多。”
她说着,将表掩入袖口,那是块地摊货,已经用了挺久了,说不定真的坏了。
“出去转转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叫住了走向门口的护士。
“李护士,你要找的东西,在四楼那个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房间里。”
“我没有要找的东西。”
她摇摇头,准备记下来,然后去找张医生。
“等等,还有一件事。
“生日快乐!李护士!”
已经走到门口,背对着他的护士突然站定,回头,不可思议地说:
“你怎么知道……”
秦临笑容灿烂,答道:“我新交的朋友告诉我的!隐形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