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宇承约凌寒露面谈。说电话里讲不清楚。
可前几次下来，凌寒露觉得尽管现在参与的是一项大工程，诸多细节，但相关谈话内容并没有多么庞杂宏大或者晦涩崎岖，完全是电话可以驾驭的。
她不解，不过依然接受邀请。
放下手头任务，凌寒露前往赴约。
主任办公室为她留了门。窄窄一道缝，光线投在走廊大理石地面上，一同泄露而出的还有丝丝凉意。
屋里开了空调。26摄氏度。酒红色美貌的带盖儿茶杯也一早清洗干净。里面泡着养生花草茶。
但这次他没有直接摆到茶几上。藏娇一般，把这色艺俱佳的玩意儿搁在里屋书架旁。
它跟个候场嘉宾似的，伺机登台。
“方主任，您在看什么？”
凌寒露顺着方宇承目光往自己身上搜索。浅灰色棉麻及膝套裙，低调无任何赘饰。因为自查不出异常，方主任的凝视更显得奇怪。她又一次审视细部，终于在不自觉摩挲包带时发现了“亮点”。
那是裸粉色珠光的指甲。两天前与顾盼共进儿童套餐后，店家送券免费给做的。
颜色是顾盼选的，他否决了凌寒露原本首选的银灰色。当时顾小朋友蹲在一边，一颗美 甲新鲜出炉就凑上去吹气。美 甲师见状，颇有深意地笑了。那笑容，蕾丝口罩挡不住。
正如凌寒露此刻，回味少年一丝不苟的认真模样，还有后来星夜漫步时少年T恤上散发的青春气息，她就不禁浅笑。这笑，紧抿的嘴唇也挡不住。
然而方宇承关注的并不仅仅是她粉嫩的指甲盖儿，以及她与他独处时从未呈现的那种由内而外的欢悦。
这种明显与他无关的跳荡情绪，使他难以抑制探索的触角。
“看来，凌老师童心未泯啊！”方宇承收回目光，缓慢温柔道，“你喜欢《海贼王》？”
凌寒露反应片刻，低头看看背包拉链头上由顾盼“强行”扣上去的路飞卡通挂饰。“哦，Luffy，源自英文Luff，意思是逆风航行。应该没人不喜欢吧？”她选择打个太极含混过去。在她看来，顾小朋友以及与顾小朋友有关的事，都不应该被打扰。
“呵呵，说得是。我表哥的儿子就迷海贼王迷到不行。衣服上，卧室墙上，全都是路飞的图案和海报。你喜欢，我倒是意外的。但是能理解。”
“嗯，谢谢理解。”凌寒露一不小心又沉溺进了回想中。她珠光色的美 甲与晃荡中的小挂饰共同营造了迷离的幻境。缤纷气泡浮游在眼前，遮挡了视线，也屏蔽了方宇承的言外之意。她无心深究。
“凌老师晚上假如没有别的安排，能否赏脸一起喝个下午茶？”方宇承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并正正衣襟。手伸进裤袋里握住车钥匙。“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咖啡馆，环境雅致，咖啡地道，只是稍有些远，我们……”
“谢谢方主任邀请。我晚上还有课，这会儿准备回家休息一下。对不起！”
“哦，呵呵，休息。”方宇承对于凌寒露“休息”二字的真实性流露出一丝狐疑，“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凌老师介意喝杯我这里的茶再走吗？”他起身进到里屋，取来那杯早已备好的养生花草茶。
2
晚间。外院教学楼前。
凌寒露匆匆穿行在齐腰的灌木间小道上。她回家原打算小睡会儿，不料醒来时天色已经暗沉，到了令她发慌的地步。
顾不上吃饭，她手忙脚乱冲了杯花草茶。夹上电脑，拎上保温杯，赶往学校。
疾走。心慌气短，比之前每次发作时都更剧烈。甚至伴随轻微作呕。
前面的道路在她模糊视线里似乎渐行渐窄。不仅如此，身后仿佛又一次响起不同频率的脚步声。但时间紧迫，她没有止步观望。
近乎小跑着进了教室。但仍是迟到了五分钟。学生们见老师就位，立即收敛说话声。
凌寒露扫了眼台下。熟悉的倒数第二排，顾盼身边还是那个齐刘海的姑娘。但此时再观，这个姑娘竟没了那股骄矜与谦卑杂糅的别扭劲儿。对视一眼，甚至还收到姑娘甜甜的笑。
她没看懂。抽动嘴角回敬了一个笑。这个表情已是她此时体力所能及的极限。
而这个教室里另有一处让凌寒露感到异于往常的，是顾盼身后坐着个头戴黑色渔夫帽的人。室内，晚间，这件明显不合时宜的单品诠释出的异常，以及她刚刚在楼下不知是否幻听到的脚步声，共同促使她神思恍惚。
“老师，上课啦！”还是那个靠近讲台的女学生提醒道。
投影仪亮起。
当屏幕上显示Somerset Maugham（萨默赛特·毛姆），顾盼立刻想到凌寒露某天与他谈起的关于“平凡一生”的话题。
“这分明是送我的礼物啊！”他暗自得意，并冲着台上那位明显“夹带私货”的小霍比特人露出大白牙。
“你笑什么？”陆一桐不解。
“就是想笑。”顾盼被一种受宠的幸福感包裹，任由表情失控。他在桌下情不自禁抖腿，膝盖几度磕碰到陆姑娘。
“顾盼哥哥，要是以前你拿腿磕我，我还能幻想是你在撩我。但是现在不会了。”陆一桐为自己终究理性并体面地处置了情感而深感庆幸。尽管口头调侃仍是她不肯轻易放弃的阵地。“顾盼哥哥的腿真的好看，又长又直，腿毛适中……”
“专心一点！大老远跑了来就为说废话？”
“你管好自己！”陆一桐翻个白眼。
这时他们身后座椅吱嘎一声响，黑色渔夫帽变换坐姿。
顾盼侧头，余光可见那人手指在桌面有节律地弹跳。这是数天前情景的重现。顾盼记得，来去无影，行动诡异，显然不是一般的旁听者。
究竟是什么人？顾盼正心生疑窦，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呼声。
他猛然发现凌寒露不见了。Theatre（剧院风情）原作封面还在屏幕上，授课者却原地消失？待他站起身，往讲台走，视线越过前排已经站立围观的学生……他终于看见躺倒在地的凌寒露。
两个女生蹲着，试图唤醒女老师。顾盼冲开人群上前查看，示意紧跟着跑来的陆一桐拨打急救电话。
3
医大附院。医生根据血检和尿检结果确诊，凌寒露为慢性中毒导致昏厥。
这对于顾盼而言无异于黑云压顶。“中毒”两字使他本能地感到惊惧。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有可能的过失。他选用的食材，调料，以及烹饪方法……难道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陆一桐见他两眼呆滞，更加不知所措。
主治医师建议住院治疗。而顾盼的焦躁并非一句“并无性命之忧”可以消解。他一再追问中的什么毒？医生只说，高级知识分子误服消毒液？倒是少见。
“医生啊，什么消毒液，能排干净吗？会有后遗症吗……”陆一桐忧心不已。
“国内不多见。应该是一种稳定性很好的消毒产品。几年前我碰见过一例，比较严重。你们这个，幸好体内检测指标不算太高，也就是中毒不算太深。住院观察几天吧！”
“您确定是口服的？”顾盼始终无法释怀的就是毒从口入。
“确定。”
“她什么时候能醒？”
“明早。”医生转身时分别瞧了眼顾盼和陆一桐，“家属到门外等吧……不必过分担心。”
陆一桐陪同顾盼在病房外度过了令人窒息的静默半小时。
顾盼将脑袋埋起来，试图与周遭的光亮和噪声隔绝，以此获得安宁。可是黑暗中，眼前越发密集地浮现凌寒露在讲台地面上脸色惨白气息衰微的样子。当时他手足无措，在众人疑惑观望中跪坐下来，将女人从后脖颈处托住。像凌寒露曾经两度救助倒地女生那样。
急救车到来，女人被抬上去。他甚至迅速摸索了背包夹层，心想那里面的心形巧克力或许能在病人苏醒之后给予抚慰。
可医生告诉他是中毒。并非他一直揣测的“不爱吃饭”所导致的头晕目眩。
他双手围抱在胸前，不发一言。身旁的陆一桐不敢打扰，脑袋低垂，陪他等待天明。
急诊区的半夜，走动的人群仍不见稀少。顾盼执着地埋首沉思。偶一抬头，竟远远看见渔夫帽大墨镜装扮的那个人影。他立刻精神起来，直觉让他相信，这个人在凌寒露课堂上的异常出没定有蹊跷。
他没有吵醒蜷缩长椅一侧的陆一桐。独自追踪渔夫帽而去。可是那身影只在问询处稍作停留，随即不知所踪。
焦躁，恐慌，顾盼立在病区大门外，使劲喘息。他用力张开双臂，将胸膛舒展开来。十九年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如此毫无头绪的危机，他愤懑、自责。唯有借助夜黑无人处将凉意拼命吐纳，他才能把毛孔里的郁郁之火掐灭。
他一直站着，直至东方既白。口袋里嗡嗡作响，他一时反应不及。迟疑片刻，掏出手机来看，是陆一桐。
“你在哪儿？醒了！”
